2024-08-02 11:06:33
《红楼梦》第五十九回，回目标题是“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这一回与上一回一样，写的是“老太妃薨逝”之后，贾母、王夫人均无法正常在家，大观园内众人失去旧时日常管理之后的生活状态。
在这一回里，值得关注的核心段落，是作者借春燕之口，说出了贾宝玉的一段经典言论：
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言论呢，且让我们细细读来……
实际上，这一段话借春燕之口说出来，是因为这两回的人物塑造，是围绕着春燕的三个母辈亲人展开的，如图：
先说春燕的姨妈（夏婆子），就是藕官的干娘。她的经典事迹，是上一回清明节，发现藕官在大观园内烧纸纪念菂官（藕官的前任恋人），要拉着藕官去处罚。多亏宝玉撞见，拦了下来，编了一段说辞，镇唬得不敢吭了。
这里面有个立场问题，在荣府的大观园内，属府第的内宅，依照规矩，当然是不能随便烧纸祭人的，站在夏婆子的立场，忠于职事，发现问题及时汇报主子，这本没有错，但是如果站在藕官的立场，既是干娘，除了名份的亲密，还有经济的收入每月都到了夏婆子的手里，干女儿犯禁，至少不应当“恶狠狠”拉着就走，这有占太不尽人情，藕官感受不到丝毫的人间温暖，因此不平。
再说春燕的亲妈（何婆子），就是芳官的干娘。她的经典事迹，有三项：
1、拿了芳官的月钱，给自己的女儿洗头，先喊自己的大女儿春燕（春燕不肯占便宜，不愿先洗）；又喊自己的小女儿小鸠儿，芳官是干女儿，放在最后喊着洗，于是吵了起来。当娘的，亲自己的亲女儿自然没错，但站在芳官的立场，这洗头材料，用的是芳官的月钱买来的，这自然是不平之事；
2、见芳官替宝玉吹粥，因此也凑上前要替芳官吹。完全不知道宝玉的脾气习惯，被众人嫌恶，被晴雯大大排揎一场，又被众人大大嘲笑一番；
3、因为柳叶渚莺儿编花篮，春燕被她姑娘（就是姑妈、姑母）责怪，于是她赶着教训春燕，又是骂，又是打，甚至为了追赶春燕还摔了一跤。直追到宝玉跟前，还嚷着要打骂，众人劝阻不听，被麝月派小丫头去汇报给了平儿，不是宝玉心软，差点挨四十板子被赶出去。她自认管教自己的女儿没错，但是在众人眼里，却是个不懂尊卑，不懂规矩的婆子。
在这里，晴雯坚持要赶何婆子出去，坚持“打发去了是正经”，未必不给自己埋下招祸的前因。
最后说春燕的姑娘（姑母）。她是探春实施大观园改革之后柳叶渚一带花木的承包管理者，因此，当莺儿在柳叶渚折柳摘花编花篮时，直接损害的是她的利益，但莺儿是宝钗的大丫头，她不敢责骂（况且因为宝钗不喜花草，因此这里经管的大观园花木供应省下了宝钗的一份，所以莺儿折花木折得理直气壮），当莺儿开玩笑说是春燕折的花枝时，春燕的姑娘很快发作起来，又是骂，又是打，甚至当春燕的妈妈赶来时，又告了春燕的状，春燕妈正一肚子气没处撒，于是赶着春燕责打，注意，这里的责打，是真打，上来就是“打耳刮子”，也是真骂，骂出来的话也真是难听（这一段儿骂是《红楼》里最污的一段）。
为什么说春燕妈一肚子气呢（作者说她四处凑成一股怒气）？因为：1、她刚在芳官处受了芳官的气；2、见了春燕不争气，不免上火；3、又见了藕官，藕官是她姐姐（就是春燕的姨妈）的冤家；4、因为见着莺儿，不免想起袭人、晴雯等这些房中的大丫鬟，想起自己在园中竟然还要受她们的气。所以，这是“四怒”交攻，抓住春燕“撒气”，春燕赶上了挨打的“裉节儿”。
（宝玉和他的大丫鬟）
这一节集中写了三个婆子，这三个婆子如宝玉所说的，是“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少女们未经世事，天真烂漫，做事不受拘束，眼中没有规矩，因此在宝玉眼中是“无价之宝珠”；出嫁之后，这些女子要考虑夫家的事，要考虑孩子的事，脑海中自然添了很多世俗的东西，这些世俗的东西不浪漫，不可爱，时时在规矩里“框着”，生活的压力让女子变得实际，因此嫁人的女子，没有变化，呆呆的，所以“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到女子老了，除了考虑世俗的东西，她往往又要开始考虑自己及家人的“养老”问题，养老靠什么，当然是钱财，因此她们自然是“眼中只有钱财”，只认钱，于是只能是“鱼眼睛”，没了生气，没了活力，单一的，死死的。
宝玉的立场没有问题，因为他当下还是少男，他看不惯世俗的东西，更对金钱毫无概念，所以他怀有“少女崇拜”的价值观。年轻的读者会认为这是作者的认知，其实，这正是作者的反思，是作者对自己对世俗事物形成认知的自我整理。
《红楼梦》之所以是伟大的文学作品，在于她写出了人性中最真实的东西，这些东西原本切实存在，却不具体、不直观。作者通过人物和故事，将其直观、形象地展示出来：现实总是残酷的，无论有多少浪漫的梦想，最终都会被现实打烂，宝玉心中属于少女的理想国，最终必然在现实的摧残之下变得破碎不堪直至毁灭！
噢，原来这才是生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