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21 10:54:30
宝玉“行为偏僻性乖张”,“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但又对丫鬟“温厚和平,聪明文雅”,迥异于封建时代传统的公子哥儿,显得与时代格格不入,叛逆异常。有人据此认为宝玉就是反封建的存在,甚至还有人将它解读为具有资本主义民主思想的先驱,但是,愿望总是丰满的,现实往往却是骨感的。
宝玉等一干所谓的风流冤孽下凡之时,已是“热日无多”(脂批)的末世。所谓的末世,在用“贾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隐”之文本中,并不只是一个朝代或家族的衰亡期这么简单,它还有更深的政治意涵。
开篇癞僧一见到英莲便大哭其“有命无运、累及爹娘”,“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对此感慨万千:“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
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岳飞“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两者都带着未竟的遗愿,抱憾而去,两者死不瞑目的根源都在于未能实现的正统政治之理想,因此,文本一定暗藏着“及今不尽”正统之恨。
因此,文本中的所谓末世,其真实意涵是非正统得势上台而正统式微从而导致王朝加速走向衰亡的时代。封建体制最讲究正统,当权的非正统自然会全力动用国家机器,百般狡辩,口口声声坚称他们是封建体制的真正继承者,但是,既曰非正统,真正的封建体制其实已经被他们破坏得荡然无存。
就是在这样的末世,神瑛侍者下凡。随神瑛侍者一同下凡的“通灵宝玉”是宝玉的象征物,两者其实是一体的。“通灵宝玉”的前身是石头,而楔子中,历经风月波澜之后重还本质的“通灵宝玉”自云“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石头下凡是要去补末世残破的苍天,而不是摧毁已残破的封建体制的苍天,再造另一个苍天。
因此,宝玉其实并不反对封建体制,他反对的是封建体制中的非正统,与其说宝玉是封建体制的反叛者,不如说是封建体制的守护者、拯救者。可惜末世不给他任何机会,他只能感叹自己生不逢时,“有材”却无缘“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第二回脂批指出:“写假则知真”、“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因此,文本中的甄、贾宝玉是相通的,甄、贾宝玉的言行可视为同一个宝玉。
第五十六回,史太君和到访荣国府的四个女人都说到了自家的宝玉。史太君说:“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他不还正经礼数,也断不容他刁钻去了。就是大人溺爱的是他一则生的得人意儿;二则见人礼数,竟比大人行出来的不错,使人见了可爱可怜,背地里所以才纵他一点子。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四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话正是。虽然我们宝玉淘气古怪,有时见了人客,规矩礼数更比大人有趣,所以无人见了不爱,只说为什么还打他?殊不知他在家里,无法无天,大人想不到的话偏会说,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爷太太恨的无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长情;胡乱花费,这也是公子哥儿的长情;怕上学,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还治得过来。第一,天生下来这一种刁钻古怪的脾气,如何使得。”
因此,作为封建体制的守护者、拯救者,虽然宝玉看似“行为偏僻性乖张”,也“重情不重礼”(第二十一回脂批),但是,封建的礼数总体上他还是遵守的。
作为封建体制的守护者、拯救者,对于封建体制的思想支柱孔孟之道,宝玉更是尊崇备至,主要表现在对至圣先师孔子的推崇上。
如第二回贾雨村言甄宝玉,甄宝玉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脂批指出:“如何只以释、老二号为譬,略不敢及我先师儒圣等人,余则不敢以顽劣目之。”;第十九回,袭人劝谏宝玉,提到宝玉常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脂批指出:“宝玉目中犹有“明明德”三字,心中犹有“圣人”二字,又素日皆作如是等语,宜乎人人谓之疯傻不肖。”
第五十一回,宝玉如麝月的谈话中称不敢自比松柏,并引用孔子的名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为证;第五十八回,宝玉用谎言庇护在大观园杏子阴下烧纸钱祭奠夭逝的戏中爱人菂官的藕官,并在茜纱窗下与芳官大谈关于“诚心”的真理,要求芳官转告藕官以后不可再烧纸钱,因为纸钱“不是孔子的遗训”;第七十七回,晴雯被撵出大观园,牵挂晴雯的宝玉对袭人说,晴雯将会夭亡,因为阶下的海棠春天已预萎,并说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用大题目比,其中就有孔子庙前之桧、坟前之蓍,世乱则萎,世治则荣,等等。
明了了宝玉和封建体制的关系,我们也就明白,宝玉其实并不是真正反对圣贤书。
非正统口口声声坚称自己是正统,当然就要曲解孔孟之道,指鹿为马硬说自己是正统,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些追名逐利之辈就投当权者所好,每日“子曰诗云”,读那些故意“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第十九回)所谓的圣贤书,形成贾雨村[注1]口中的所谓“时尚之学”。贾环、贾兰等,精通的就是这种所谓“时尚之学”,他们读书就是为了作好八股,以此作为“饵名钓禄之阶”,心中无国亦无民,一切只为功名利禄,毫无礼义廉耻可言,从大的方面,篡夺天下,祸国殃民;从小的方面,封官加爵,为害一方。“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第四十二回宝钗语),即宝玉所谓的“国贼禄蠹”。
作为封建体制的守护者、拯救者,宝玉当然“平素深恶此道(时文八股)”(第七十三回),因为“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第七十三回),他是这种污浊风气中的一股清流,他并不反对读书,更不是不读书,他反对的是“错读书”。
所谓宝玉厌恶读书、甚至反对读书,其实正是“从世人意中写”(第五回脂批)宝玉处。第八回,金玉初聚,薛姨妈劝宝玉不要吃冷酒,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脂批指出:“着眼,若不是宝卿说出,竟不知玉卿日就何业。”、“在宝卿口中说出玉兄学业,是作微露卸春挂之萌耳。是书勿看正面为幸。”宝玉读书是在正解孔孟之道外,“杂学旁收”,如道家、佛家等等,目的在于“读书明理,辅国治民”(第四十二回宝钗语)。
其他,宝玉对于妻妾制度即使不是甘之如饴,也并没有激烈反对;宝玉虽然对下人相当体贴,但主子意识偶尔也会闪现,如第八回醉中要撵走乳母李嬷嬷、第三十一回气头上要撵走晴雯;对“父为子纲”的伦理秩序从来没有怀疑过,贾政甚至差点将他暴打致死,他还是对贾政畏惧加恭敬,从未奢望贾政能与他以朋友式的亲切平等交流,更不敢对此加以反抗,诸如此类,也都可以证明宝玉并不是所谓的封建叛逆者。
“情不情”的宝玉,即“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第八回脂批),有人便据此认为,宝玉有资本主义民主、平等的思想,他就是反封建斗士,他具有超时代性,但其实民主、平等并不是资本主义的专利。封建社会的思想支柱一一儒家思想里也有民主、平等,宝玉的“情不情”其实与儒家思想中的“仁”是相通的。
儒家反对暴政,希望君王实行“仁政”。“仁”又是儒家最基本的社会伦理范畴,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仁”的本意是亲和的意思,指人和人之间互相亲爱。《说文解字》仁,亲也。孔子明确提出:仁者,爱人。儒家认为应当用“仁”来处理伦理社会关系,主张人和人之间应该互相尊重、互助和友善。
宝玉不是反封建的、具有民主思想的红楼梦中人[注2],当然,《红楼梦》也并不是一部反封建之作,更不是一部具有资本主义民主思想萌芽的先驱之作。宝玉是作者的“自寓”(脂批),第八十回脂批指出:“此书中全是不平,又全是意外之辞”,作者通过“有材”却无缘“去补苍天”的宝玉,只是意在寄寓自己不幸生逢非正统之末世、无法施展救国济民抱负的无限愤懑和痛苦。
社会发展进步自有其客观的历史规律,是呈螺旋式上升的,每一次社会形态的进步,人类都经历了漫长的、艰辛的探索,付出了极其高昂的代价。每个时代的人即使再先知先觉,也都有其历史局限性,曹雪芹当然也不例外,虽然他是人类难得一见的文学天才,也走在他所处时代的最前列,但他并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
《红楼梦》作为他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宏篇巨制,映现的是他的人生和他的思想精神的境界,因此,如果我们脱离他所处的时代,人为地拔高他的思想意识形态的境界,从而误读了梦中人,对于真正理解作者的“其中味”百害而无一利,当然,对于宝玉就更是如此。
注1、第三回脂批指出:“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
由于贾家既艺术再现曹家,又暗喻皇家,因此,取贾家而代之的贾雨村在奇幻的文本中居然扮演了四个角色,其中一个就是开国之君,后续《“行”走红楼》系列拙文也将对此作进一步探讨。
注2、钗黛与宝玉都是正统之象征一一大观园中的具有代表性的梦中人,因此,所谓黛玉是宝玉志同道合的精神伙伴,“安分从时”的宝钗则是封建卫道士,是二玉精神的对立面,这种说法是不成立的。否则,第四十二回宝钗的一番关于读书明理的见解,让黛玉心悦诚服,化解了两人长期的芥蒂,两人从此情同姐妹,又该作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