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2024-07-07 10:10:18

《红楼梦》,梦一般的文本。作为通部书中之第一正人,宝玉更是让人难以捉摸。他看起来总是又痴又傻,似乎不可理喻。

第三回二玉初会,有所谓后人的《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合。其词曰:“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袴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两首词也将宝玉贬得一无是处,但脂批指出:“纨绔膏粱,此儿形状,有意思。当设想其像,合宝玉之来历同看,方不被作者愚弄。”、“末二语最紧要。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因此,只有从文本整体出发,观看风月宝鉴的背面,才不致于掉入天才作者艰难跋涉于“文字狱”密布的丛林时不得已精心设下的文学陷阱。

假如像“满纸荒唐言”的文本所设定的那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前身,但不论前身如何,下凡之后,都有七情六欲,也都要吃喝拉撒睡,即所谓“不能免俗耳”。除此之外,人作为社会性动物,穿梭于滚滚红尘中,总是生活在各自的时代里,时代对每个人都有深刻的影响,任何人想要脱离时代,就如同要拔着自己的头发脱离地球一样荒谬可笑,因此,宝玉虽然前身贵为神瑛侍者,但时代也左右了宝玉的人生。

宝玉下凡之时,已是“热日无多”(脂批)的末世,文本中的所谓末世,其真实意涵是非正统得势上台而正统式微从而导致王朝加速走向衰亡的时代。封建社会最讲究正统,非正统强势上位,意味着封建体制从根本上被动摇了,时代的“苍天”已然残破,宝玉非凡的前身已经注定了他下凡的此生是为了担当不凡的使命,即“去补苍天”。

“玉在椟中求善价”,宝玉其实也像封建社会中所有天赋异禀又怀抱“达则兼济天下”凌云之志的仁人志士一样,渴望明君,而宝玉之悲就在于隐指雍正的贾敬,作为文本中非正统之象征,显然并非“善贾”,他又怎么可能实现自己的使命呢?最终,“枉入红尘若许年”的他,只能自嘲自叹,“无材可去补苍天”。

更为悲哀的是,非正统末世礼崩乐坏,绝大多数人都视生存为第一要务,只谋求利益最大化,不讲是非,“世人皆浊,淈非正统之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哺非正统之糟而歠其醨”,而他则怀抱“补天”之奇志,坚守正统之信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自然就成为“世人‘意’外之人”,因此,第六十三回宝玉对妙玉的这句评价,也未尝不是夫子自道。

“世人‘意’外之人”宝玉,在沉醉不醒的世人眼中,作为少有真正的清醒者,当然看起来就显得又痴又傻,难以理喻,而天才用“贾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隐”之文本独辟蹊径,偏偏就是从世人的视角来呈现宝玉。

第五回文本提到宝玉因“愚拙偏僻”而“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脂批也指出:“如此反谓愚痴,正从世人意中写也”;同一回文本又提到:“仙姑知他(宝玉)天分高明,性情颖慧”,脂批又指出:“通部中笔笔贬宝玉,人人嘲宝玉,语语谤宝玉,今却于警幻意中忽写出此八字来,真是意外之意。此法亦别书中所无。”

这种独特的写法,让读者极易误读宝玉,因此,“深知批书底里”的脂砚斋不得不时不时出来点拨一下,比如同样是第五回,文本还提到宝玉“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脂批提醒:“四字是极不好,却是极妙,只不要被作者瞒过”。

非正统就是靠曲解孔孟之道,指鹿为马硬说自己是正统,上梁不正下梁歪,那些追名逐利之辈就投当权者所好,每日“子曰诗云”,读那些故意“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第十九回)所谓的圣贤书,形成贾雨村口中的所谓“时尚之学”。雨村之流这种所谓“时尚之学”,他们读书就是为了作好八股,以此作为“饵名钓禄之阶”,心中无国亦无民,一切只为功名利禄,毫无礼义廉耻可言。

从大的方面,篡夺天下,祸国殃民;从小的方面,封官加爵,为害一方,这正是宝玉所厌恶的“国贼禄蠹”,因此,他“平素深恶此道(时文八股),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第七十三回)。

第八回,金玉初聚,薛姨妈劝宝玉不要吃冷酒,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脂批指出:“着眼,若不是宝卿说出,竟不知玉卿日就何业。”、“在宝卿口中说出玉兄学业,是作微露卸春挂之萌耳。是书勿看正面为幸。”宝玉读书是在孔孟之道外,“杂学旁收”,如道家、佛家等等,目的在于“读书明理,辅国治民”(第四十二回宝钗语)。

因此,宝玉并不反对读书,更不是不读书,他反对的是“错读书”,他才是这种污浊的读书风气中的一股清流。

除读书以外,文本中其他“从世人意中写”宝玉处,也大都“大有深意”,比如宝玉的所谓毁僧谤道,也并不是反对佛道教义、反对“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第三回脂批)的癞僧、跛道之类的圣僧。末世世人普遍处于极度不安全感之中,更渴望从宗教中寻求精神慰藉和帮助,也就更容易迷信佛道,社会上因而产生了一大批所谓的僧尼,他们趁机打着佛道的幌子,从事骗人钱财、甚至害人性命的勾当,文本中活跃着净虚、马道婆、圆信之流,就是这种社会风气的生动呈现,而这正是“情不情”的宝玉所激烈反对的。

又比如第三十五回,傅试家派两个“极无知识”的婆子到荣国府请安,见过宝玉之后,私底下议论宝玉。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咭咭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世人难以理解,甚至误解,只是因为“其中深意味,岂能持告君”(脂批)。

又比如第六十六回,兴儿向尤二姐、尤三姐演说荣国府,关于宝玉,他说“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将宝玉贬得一无是处。

也只有能够慧眼“识湘莲”、已于第六十五回“大翻身大解悟、一洗孽障”(脂批)的尤三姐能够慧眼“辨宝玉”(第六十六回回末总批),“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

当然,世人眼中宝玉之疯傻,也未尝不是宝玉故意而为之,因为在残暴的非正统当道的世道里,“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坚守正统之难,“难于上青天”,甚至要付出远超生命的代价,因此,坚守正统者不得不佯狂装疯,只在逢知己之时偶露真容,比如“贾宝玉路谒北静王”,“语言清楚,谈吐有致”,脂批就指出:“八字道尽玉兄,如此等方是玉兄正文写照。壬午季春”、“路谒北静王,宝玉正文”、“宝玉谒北静王,辞对神色,方露出本来面目,迥非在闺阁中之形景。”

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宝钗向宝玉介绍《点绛唇》中的《寄生草》,让宝玉称赞不已,引发黛玉的醋意,并借机讽刺“还没唱《山门》,就《妆疯》”,同样也暗示装疯卖傻正是“举世无谈者”的贾宝玉通往情僧道路上的必经之驿站。

“有时似傻如狂”,宝玉并非真的痴傻,是独特的写法,再加上宝玉在特殊时代不得已伪装的保护色,让宝玉看起来又痴又傻。宝玉的痴傻,类似于唐寅的“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和郑板桥的“难得糊涂”,正如第十九回回末总批所云,宝玉是“一个上乘智慧之人,入于魔而不悟,甘心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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