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26 10:53:33
吴宓在上个世纪初,就开始运用西方文学批评理论分析研究《红楼梦》,并于1919年在哈佛大学发现演讲,1920年整理发表了《红楼梦新谈》,开篇即称:
《石头记》(俗称《红楼梦》)为中国小说第一杰作。其入人之深,构思之精,行文之妙,即求之西国小说中,亦罕见其匹。西国小说,佳者固千百,各有所长,然如《石头记》之广博精到,诸美兼备者,实属寥寥。英国小说中,惟W.M.THACKERAY之THE NEWCOMES最为近之(英国小说家萨克雷长篇小说《纽克姆一家》——引者注)。自吾读西国小说,而益重《石头记》。若以西国文学之格律衡《石头记》,处处合拍,且尚觉佳胜。盖文章美术之优劣短长,本只一理,中西无异。细征详考,当知其然也。
随后,吴宓尝试应用一位哈佛大学老师(DR.G.H.MAYNADIER)的小说理论,从宗旨正大(SERIOUS PURPOSE)、范围宽广(LARGE SCOPE)、结构谨严(FIRM PLOT)、事实繁多(PLENTY OF ACTION)、情景逼真(REALITY OF SCENES)、人物生动(LIVELINESS OF CHARACTERS)六个方面进行分析论证,认为《红楼梦》“实兼此六长”,称得上西方标准下“小说之杰构”。(《红楼梦新谈——吴宓红学论集》)
西方现代小说,是基于十九世纪末以来西方现代社会,以现代思潮为指导创作的小说。《红楼梦》既没有这样的社会背景,也没有这样的思想引导,更没有像西方文学作品那样强势走向世界。
这里仅从叙事技巧上,将《红楼梦》与西方近、现代小说进行粗略的比较,初步探讨一下《红楼梦》叙事创新。
叙事是从故事中间开始的,将情节集中在较短的时段内。其中第十八回到第五十三回,集中在一年之内;以正叙为主,聚焦于主要人物,沿主要线索,按事件时序展开。
正叙途中,或用人物,或用梦幻,或由叙述者直接出面,补叙前情,预叙未来。
若引入亚里斯多德“首”、“身”、“尾”的概念,自第十七回大观园落成,第二十三回宝玉与诸钗搬入大观园,前二十回左右,当是“首”;大观园中活动当是“身”;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至七十八回,宝玉诔晴雯,之后叙事进程渐至“尾”部。
若从第十七回算起,至八十回止,有六十回左右的情节事件发生在大观园中。这种结构方式,无疑既节省又集中。
预叙在小说第一回即已得以采用。甄士隐在炎炎夏日登场,随即入梦,得见一僧一道:
那道人道:“趁此你我何不也去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
若从头逐个写去,成何文字?《石头记》得力处在此。
此时香菱(英莲)已有三岁,“石头”即将随宝玉诞生而入红尘。梦醒之后,甄士隐来到街面,适逢僧道二人,随即预叙了香菱(英莲)即将被拐的不幸遭遇和最终的命运归宿。
到了第二回,即通过冷子兴、贾雨村乡村酒肆的对话,补出宁荣二府来历和主要人物,突出了宝玉衔玉而生的怪异现象和乖戾性情,点出了黛玉身世。
前两回,有交待小说来历旨意、介绍书中内容人物的意思,故讲述多于描述;而从黛玉入贾府开始,使用人物视角,展示情节细节,工笔描述贾府气象、人物活动、心理感受,一脱说书人口味,转入描述展示。
第五回,即开生面,立新场,让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将金陵十二钗人物、形象、个性、命运预叙出来,成为情节发展的总纲领。
而在第二十三回,搬入大观园后,宝玉做四时即事诗,再一次采用预叙手法。书中言称:
他曾有几首即事诗,虽不算好,却倒是真情真景。
如冬夜即事中有句:
搬入大观园,在二月二十二。预叙之后,接下来,宝黛共读西厢等情节,仍在当年春季。叙事进程并没有因预叙而中断。
预叙在西方古典小说中并不多见,人们熟悉的采用预叙手法的小说,当属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小说是这样开篇的:
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那天他父亲带他去探索冰块。
预叙体现了小说家在叙事时间方面打破经典叙事模式的尝试。
《百年孤独》被称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是20世纪重要的经典文学巨著之一,融入了神话传说、民间故事、宗教典故等神秘因素,巧妙地糅合了现实与虚幻,展现出一个瑰丽的想象世界。
——这些评语,用在《红楼梦》上则无一不当。
《红楼梦》中的预叙,则是超越时空的叙事创新,主导着我们的阅读进程,影响着我们的阅读体验,让我们能够牢记人物的来历和归宿,时时走入人物的内心,感受他们的心律跳动。
当我们看到黛玉流泪的时候,一定会回想起第一回中一僧一道的对话,想起以泪偿情的前世盟誓。当我们看到喜聚不喜散的宝玉,一次一次因离别的言行饱受刺激、心怀寂灭的时候,一定会想到他最终悬崖撤手的最后归宿……
重复叙述,即若干次讲述发生过一次的事,也称见证人提供证据体。这种叙事手法,在现代小说和影视艺术中得到成功应用、颇受推崇,如马尔克斯的小说《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黑泽明的电影《罗生门》。
在《红楼梦》中,这种手法已有应用,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深化了小说的思想表达。
广义上说,诗传合一,即通过散文叙事和诗歌纪事两种手段叙述同一事件,是唐代开始的叙事文学传统,也可视为重复叙述。这在《红楼梦》中也曾多次呈现。
还有一种,通过不同的人物,讲述只发生过一次的事件,即是现代西方典型的重复叙事。金钏儿之死,就被反复提及,多次叙述,出现了多个版本,是典型的重复叙事,使用得自然熨帖。
第三十二回,大观园中,宝钗与袭人正在说话,突然有婆子报告金钏儿死讯: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哪里说起!金钏儿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哪个金钏儿?”老婆子道:“哪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她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她,谁知找她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她。他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哪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
这是第一次明写金钏儿之死,由一个仆人来讲述。死的方式是投井自尽,死的原因是被主子撵出去、羞愧赌气。讲述中,特意介绍了金钏儿的身份——王夫人房中有些体面的大丫鬟,常被称作“姑娘”的。
得知金钏儿死讯的,是宝钗和袭人。对金钏儿被撵也有提及,一是原因不明,二是被撵回家后哭天哭地。
老婆子惊讶痛惜,袭人同情哀婉,宝钗反应谨慎,只称“奇了”。
宝钗为安慰王夫人,推测出金钏儿之死的另一版本:意外失足身亡。王夫人和薛宝钗彼此试探,相互隐瞒。二人对话,纯粹是主子身份、成人话语,撇清责任、处理后事从厚从宽,事实真相、是非曲直无关紧要,但二人处理后事的态度和作为,又不乏善意和宽容。
金钏儿之死的第三个版本,从贾环口中叙出。死因是宝玉强奸未遂,金钏儿被打一顿,赌气跳井自尽,死相极为难看——贾环的居心,昭然若揭:
“方才不曾跑,只因从那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见人头这样大,身子这样粗,泡的实在可怕……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
金钏儿之死,还有多次提及,在此不再赘述。
重复叙述的成功应用,让我们明显感觉到有一种声音在指导我们,提示我们注意对比发生的事件,角色眼中的事件,让我们对角色有更清醒的认识,对事件有更深入的思考。
荣国府就是一个大世界,人物在各个阶层运转有序,共同推动着世事变迁。每个人依据自己的视角看事,依据自己的逻辑行事。唯有作家以上帝之眼看事,以悲悯之怀容事。
(黛玉)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
细细读来,这其中突出的是人物视角,存在视角转换——视角从叙述者转给了人物,直接采用了黛玉的感知。在黛玉眼里,在黛玉心中,怡红院就是宝玉的院,所以必须用“宝玉的院内”。
却说那林黛玉听见贾政叫了宝玉去了,一日不回来,心中也替他忧虑。至晚饭后,闻听宝玉来了,心里要找他问问是怎么样了。一步步行来……
直到这里,一直是采用的叙述者视角。叙述者与感知者是统一的。黛玉是聚焦对象,包括她的内心活动,由叙述者观察并和盘托出。
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刚到了沁芳桥,只见各色水禽都在池中浴水,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因而站住看了一会。
这时的“见”,是谁见?显然是黛玉。“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也是黛玉的感知。叙述者特意强调“自己也便随后走了来”。到沁芳桥, “只见”云云,仍是黛玉所见。这里,叙述者与感知者是分离的。
脂砚斋在“见宝钗进宝玉的院内去了”后有批语道:
文体学家福勒(ROGER FOWLER)用“思维风格”(MIND STYLE)一词,来形容代表个人思想和价值体系的言语使用特征。思维风格源于叙述者通过语言方式,以某种隐含的方法模仿人物在思维方式上表现的自我。
这里,正是叙述者借用了黛玉的视角,模仿了黛玉的思维,突出了黛玉的意识。
现代西方文艺批评界重视小说视角问题,甚至提高到了界定主题的地位。
现代小说理论的奠基者居斯塔夫·福楼拜与亨利·詹姆斯将小说视为一种自足的艺术有机体,将注意力转向了小说技巧,尤其是叙述视点(POINT OF VIEW)的运用。
在《小说技巧》(1921)一书中,詹姆斯的追随者卢伯克认为小说复杂的表达方法归根结底就是视点问题。到了马克·肖勒的《作为发现的技巧》(1948)那里,视角则跃升到了界定主题的地位。(参见申丹《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
而在《红楼梦》中,视角应用已经摆在了重要位置,既有故事外视角、外聚焦,也有故事内视角、内聚焦,且视角在故事内外、人物之间频繁切换,收到了戏剧化展示效果,使得小说如溪水流淌一样自然前行。
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小说通过应用人物视角,展现故事空间(如第三回,林黛玉进贾府),铺排宏大场面(如第五十三回,薛宝琴观察贾府除夕祭宗祠),实现陌生化(如第四十一回,刘姥姥醉酒误入怡红院),制造戏中戏(如第三十六回,借人物视角,一回之中两次上演戏中戏),转向戏剧展示(如第三回,宝黛初会),写尽不情之情(如第四十四回,宝玉为平儿理妆)。
妙就妙在,引语不仅有发话者发表意见、表达态度的功能,还有叙事、描述功能。
偏生这日贾政回家得早,正在书房与相公清客们闲话。忽见宝玉进来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
当然也有间接引语,叙述者或者故事中的人物转述另一个人物的话。
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
也有自由直接引语,即没有引导句,抄本和早期印本中没有标点符号,只是现代版本中都加了引号。
如第七十二回,众人入了席,点了戏,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赏,便更衣复入园来,另献好茶。此时,南安太妃问到宝玉,又问到众姐妹:
贾母笑道:“她们姊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人腼腆,所以叫她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她姨娘家姊妹们也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人请来。”贾母回头命凤姐儿去把史、薛、林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
另一种引语形式,由间接引语滑入直接引语。如第七回,焦大醉骂一段:
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象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把子杂种王八羔子们!”
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这是叙述句,有引导句,间接引用焦大的话,顺势滑入直接引语,引出焦大原话。话语声音由弱变强,表达出焦大的愤恨之情和不屈之意。
还有一种更为隐蔽的引语形式,没有引导句,不加引号,与叙述语句直接连接。但发话主体明显不是叙事者,而是小说中的人物,话语特点与人物个性吻合,这就是自由间接引语。
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时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
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心较比干多一窍”后又有脂批:
那么,这一句属自由间接引语无疑,只是隐藏在了赋体赞语中。
再如第十五回,贾宝玉谒见北静王,视角在二人之间切换,自由间接引语与直接引语先后出现:
话说宝玉举目见北静郡王水荣头上戴着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穿着江牙海水五爪坐龙白蟒袍,系着碧玉红鞓带,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宝玉忙抢上来参见,水溶连忙从轿内伸手挽住。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水溶笑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
其中“真好秀丽人物”一句,是宝玉内心发出的慨叹,属自由间接引语。转到北静王这边,则采用直接引语形式:
二者区别十分显著,修辞效果特别突出。北静王的直接引语,音响效果强烈:他是尊者,位高权重,因此笑声爽朗,语调铿锵。宝玉这边,年纪尚小,无职无位,声意幽微,正应了《周易》里的那一句:
自由间接引语是引语,但因不经叙述者的转述,也就摆脱了叙述者的干预,可以更多地保留人物情感和个性特征,这就是谓“自由”的深层含义。自由间接引语可与叙述语句任意连接,而不被引导句频繁打断,又能体现人物话语的直接、生动。
自由间接引语,是十九世纪以来西方小说中极为常见、极为重要的引语形式。近现代西方小说家,如福楼拜、简·奥斯汀、康拉德、詹姆斯·乔伊斯等,都试探过多种引语形式。尤其是屡屡使用自由间接引语,增强艺术效果,推动小说创新。我国现当代小说家也多有借鉴使用。
现代西方文体学家提出了前景化概念,在文体分析中,指称一种将有价值的东西从背景中突出出来的技巧。
语言可看作必须遵守的一套规则,人们一致接受的语言系统构成背景。而“突出”是违反这样一套规则的,是一种出于艺术目的的偏离。
——说起来很绕,实际上没那么玄乎。现代生活中的各类广告最常用的手法,就是前景化。通过偏离常规的手段,把需要强调的突出出来,让人印象深刻,一见钟情。
其中,语言类的前景化,就是偏离常规的语言系统,把需要突出的从背景中突出出来,造成一种突兀的呈现,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效果。
曹雪芹是语言大师,又是文学大家,这种手法简直信手拈来。
譬如第六十六回,写尤三姐之死,即通过诗化语言运用,将死亡场景虚拟化,将尤三姐拔剑自刎动作前置,实现动感化、美艳化,让读者惊艳唏嘘,难以释怀:
那尤三姐……一听贾琏要同他出去,连忙摘下剑来,将一股雌锋隐在肘内,出来便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
相比之下,续书中写黛玉之死,虽然也接了两句联语,却执着于死亡的自然过程,没有出现语言上的偏离,诗句成了无力的感叹,没有收到前景化效果。
探春过来,摸了摸黛玉的手,已经凉了,连目光也都散了。探春、紫鹃正哭着叫人端水来给黛玉擦洗,李纨赶忙进来了。三个人才见了,不及说话。刚擦着,猛听黛玉直声叫道:“宝玉,宝玉!你好……”说到“好”字,便浑身冷汗,不作声了。紫鹃等急忙扶住,那汗愈出,身子便渐渐的冷了。探春、李纨叫人乱着拢头穿衣,只见黛玉两眼一翻,呜呼!
悲喜并置,貌似增强了悲剧效果,实则落入了曹雪芹一再批判的穿凿失真之窠臼。
“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显然是感受到了这段文字震憾人心的艺术效果: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错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功夫,置身于经济之道。”
“好色而不淫”,今翻案,奇甚!
因为此处出现了语言上的偏离,儿女真情从世俗的男欢女爱中脱颖而出。
传统叙事,作者直接出面,发表见解,揭示寓意,传布教谕。对此,现代读者已经厌倦了。所以现代叙事讲究作者隐退,很少会直接发声。又要表达看法,引导读者,又不好直接发声,宣讲教谕,怎么办呢?
反讽,就成了一个可供选择的叙事方式,成了一种明显的叙事声音,在现代西方小说中得到广泛应用。
《红楼梦》作为古典小说,作者也曾直接出面,发表议论。但在具体叙事过程中,作者也试图退出文本,让小说寓意自现,就采用了多种反讽手法,包括言语反讽、情景反讽和戏剧反讽三类。
其中,言语反讽,通过反语、语境误置、悖逆词语并置、句式和内容不合来实现;情境反讽,通过语调反讽(以调侃和故作轻松的口吻讲述感伤或沉痛的故事,以一本正经的态度讲述荒唐的故事,小题大做的叙述)、视点反讽(使用不可靠叙述者)、戏仿反讽来实现的;戏剧性反讽,通过展现观众(读者)的全知全能同剧中人的无知,形成张力。
宝玉道:“这是一件正经大事,大家鼓舞起来,不要你谦我让的。各有主意自管说出来大家平章。宝姐姐也出个主意,林妹妹也说个话儿。”
这是“正经大事”已妙,且曰“平章”,更妙!的是宝玉的口角。
成立个诗社,在宝玉口中,竟要用“平章”二字,用的正是语境误置,言语反讽的典型手法。
第十六回,写秦钟将死之际,鬼判持牌提索前来,小鬼判官之言,阴间阳寿之语,多为戏词,构成情景反讽中的戏仿反讽。秦钟为宝玉留下遗言:
以前你我见识自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
宝玉与秦钟相得,钟情重义,鄙视功名,意在另辟蹊径,走出一条异于世人之路。可秦钟很快为欲所困,陷入绝境,并未超越常人,亦无新路可走。
第四十四回,九月初二,凤姐生日当天,贾琏将下人的老婆,鲍二家的,召到自家卧室苟且。事毕,鲍二家的鸠占鹊巢,竟和主子贾琏讨论起凤姐死后的妻妾安排上来了:
那妇人笑道:“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贾琏道:“她死了再娶一个也是这样,又怎么样呢?”那妇人道:“她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贾琏道:“如今连平儿她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儿也是一肚子委曲不敢说。我命里怎么就该犯了‘夜叉星’!”
偏偏凤姐与平儿已经赶到,在外听个正着——这又是戏剧反讽,仍是对传统戏曲的借用:同一舞台,室内室外两个空间,室外得知室内,室内不知室外,读者同时可见两个空间的表演。
偷情之人,一主一仆,本是露水夫妻,虚情假意,可偏偏当局者迷,到了不辨真假、以假当真的地步。
盖文章美术之优劣短长,本只一理,中西无异。
《红楼梦》的创作创新,与西方小说的创作创新,确实存在相似相通之处。在与西方近现代小说的比较研究中,依据新的理论,使用新的工具。细按《红楼梦》文本,必然会有新的发现、新的认知。
就中国文学自身发展而言,虚构小说从神话、史传、野史、杂记、传奇、话本中发展起来,脱胎换骨,走向成熟,成长为一个可与西方近现代小说论伯仲的文学种类,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上个世纪,有胡适先生,称“《红楼梦》毫无价值”,又说“我们事事不如人!”这个世纪,又有残雪女士,称文学的源头在西方,中国文学只是“关于人的幼年的文学”。事实真的如此吗?
不必羞于承认《红楼梦》的小说属性。正是因为曹雪芹的创作,将中国虚构小说提升到了现代意义的小说层面,自成一格,独树一帜,在中国文学史上开天劈地,在世界文学史上傲视群雄。正如当代红学家宋淇所言:
环顾世界文坛,倚仗一部未完成的小说而赢取大作家的地位,曹雪芹真可以说首屈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