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12 11:06:06
上一篇拙文(《“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76)初步探讨了宝玉那些偏女性化的行为在“满纸荒唐言”的红楼文本中所蕴含的深意,是作者借以调侃寓意一个由男人之间的政治斗争所导致的末世的“道具”。那么,文本中的发生于男人之间的政治斗争的实质是什么呢?其具体历史原型又是什么呢?
开篇癞僧一见到英莲便大哭其“有命无运、累及爹娘”,“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对此感慨万千:“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贤之恨,及今不尽,况今之草芥乎!”
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岳飞“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两者都带着未竟的遗愿,抱憾而去,两者死不瞑目的根源都在于未能实现的正统政治之理想,因此,文本一定暗藏着“及今不尽”正统之恨,文本所“甄士隐”的、男人之间的政治斗争的实质是正统与非正统之争,而且,其结局是正统一方败亡。
文本“写假则知真”(第二回脂批),以“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脂批)、隐指废太子胤礽的秦可卿[注1]为正统象征,以“箕裘颓堕皆从敬”、隐指雍正的贾敬[注2]为非正统象征。发生于康熙年间的、以胤礽和雍正为代表的皇子之间的夺嫡之争就是文本“甄士隐”的男人之间的政治斗争的原型。
这场发生于兄弟之间的权力斗争,让时代动荡不安,结果还造成了“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的非正统之末世,作者厌倦这种男人之间的强争苦夺,但又对胤礽寄予深切同情,将其视作正统。
但是,在“文字狱”遍布的所谓太平盛世乾隆朝,直白地呈现这一切当然是天方夜谭。于是,天才的作者只能假借“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的“闺阁庭帏之传”,创造出一个纯净的少女世界,来反衬、暗讽强争苦夺的男性世界的丑恶。
第二回,宝玉关于女儿的奇言妙语一一“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个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脂批也指出:“以自古未有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言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
在“文字狱”密织如网的乾隆朝,将胤礽树为正统之象征,已是大逆不道,胤礽显然当然不能再以须眉浊物的形象[注3]出现,于是,作者又以梦幻形式呈现文本,让故事中的角色“本无男女之别”(第一回回前总批),这样已不在人世的胤礽就可以“情天情海幻情身”,幻化成女性形象一一秦可卿,出现在梦幻文本中,并且作为“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与钗黛湘菱晴袭等诸芳组成了文本最重要的人物群体一一十二钗。
但是,如果仅仅只写纯真女性角色,显然并不能让文本成为一部引人入胜的经典小说。爱情是激动人心的、永恒的文学主题,因此,必须安排一个男性角色与身边这一众青春美少女谈“情”说“爱”,而此人当然非文本第一正人宝玉莫属。
但是,在男女“食不连器,坐不连席”的封建时代,这显然极不合时宜,于是作者不得不加以铺垫,而宝玉的那些偏女性化的怪癖,就是作者所作的铺垫,也是宝玉亲近纯净少女世界的缘由。而且,为了“方便“宝玉与钗黛等诸芳谈“情”说“爱”,作者还精心设置了“玉兄与十二钗之太虚幻境”(第十六回脂批)一一大观园,让宝玉与诸芳入住其中。
宝玉在与青春少女谈“情”说“爱”的过程中,感受到了仅仅这样都尚且难以应付,从而进一步凸显非正统之末世的世路难行。比如,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宝玉“原为他二人(黛玉、湘云),怕生隙恼,方在中间调和,不想并未调和成,反自己落了两处的贬谤”,“越想越无趣。再细想来,目下不过这两个人,尚未应酬妥协,将来犹欲为何?”脂批指出:“看他只这一笔,写得宝玉又如何用心于世道。言闺中红粉尚不能周全,何碌碌偕欲治世待人接物哉?视闺中自然如儿戏,视世道如虎狼矣,谁云不然?”
同时,天才的作者还可以通过文本第一正人宝玉的怪癖,营造出看似与政治丝毫无关的“大旨谈情”[注4]“贾雨村言”,在宝玉所谓历经风月波澜的谈“情”说“爱”过程中,“写假则知真”(第二回脂批),从而明修“情”之“栈道”,暗渡政治之“陈仓”。
比如,大观园作为贾宝玉和十二钗栖止之所,无疑是通部书中最重要的舞台。由于秦可卿的存在,作为通部书中的最重要舞台,大观园便具有正统之象征的意涵,其中也暗藏着围绕“秦”的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文本关于题“蓼汀花溆”过程的描写已充分暗示这一点。
在宝玉题“蓼汀花溆”之前,众清客分别拟了“武陵源”和“秦人旧舍”两个名称。“武陵源”和“秦人旧舍”大有深意,对“武陵源”三个字,贾政笑道:“又落实了……”对“秦人旧舍”四个字,宝玉道:“这越发过露了,`秦人旧舍‘说避乱之意……”第六十三回,又副十二钗之首袭人占得桃花花名签,题的又是“武陵别景”,上有一句的诗“桃红又是一年春”,此句旧诗来自宋朝谢枋得的《庆全庵桃花》,文本引用这一句,其实意在上一句“寻得桃源好避秦”。
大观园的深意已经非常明显了,即包含着"蓼汀花溆”的大观园,其实是作者精心设置的避“秦”之乱的又一个“太虚幻境”。“避秦之乱”,当然是避以贾敬(雍正)为代表的非正统清,可称之为“暴秦”[注5]。
宝玉这些偏女性化的怪癖,用文本中的一个词来形容,即“怡红”。《论语 阳货》中,孔子“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南宋朱熹注释“朱”为“正色”,“紫”为“间色”。宝玉作为大观园的“诸艳之冠”,当然也是文本中正统之代表,因此,宝玉这些偏女性化的怪癖大有深意,既暗示作为“诸艳之冠”(第十七回回前总批)的他的正统性,又暗示文本中正统与非正统之争暗潮汹涌[注6]。
但是,《红楼梦》之所以伟大,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其无与伦比的丰富性,从文本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作者的“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楔子中石头语)的“刀斧之笔”,还可以看到“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第一回脂批)的作者的“菩萨之心”[注7]。
宝玉这些偏女性化的怪癖,连通了宝玉的谈“情”说“爱”。宝玉谈“情”说“爱”的过程,演绎了如何抵达处世智慧至高境界的艰辛曲折的历程,就展示了作者的这种“菩萨之心”。
贾宝玉在“情”里感悟,也在“情”里成长,最终必将成为“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第八回脂批)的“情不情”之情僧,即达到其象征物“通灵宝玉”之境界,类似于在幻境中时隐时现的、“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第三回脂批)的癞僧跛道。所谓的“通灵宝玉”之境界,即癞僧镌刻于其上的与“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是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万民,悲天悯人。
仅仅是宝玉“爱红”这一看似无聊、累赘的细节,就直通通部书的脉络,正应了脂砚斋的那句批语一一“作者自是笔笔不空”(第十三回)。
天才用他出神入化的魔幻之笔,在现实的基础上,以他超凡的创造力,为世界文学历史长廊创造出独特的“这一个”宝玉,令人过目不忘。虽然脂批指出,宝玉是作者“自寓”,宝玉有作者的影子,但《红楼梦》毕竟是小说,宝玉并不能完全等同于作者。第十九回脂批也指出:“按此书中写一宝玉,其宝玉之为人是我辈于书中见而知有此人,实未目曾亲睹者。又写宝玉之发言每每令人不解,宝玉之生性件件令人可笑,不独不曾于世上亲见这样的人,即阅今古所有之小说奇传中亦未见这样的文字。于颦儿处更为甚。其囫囵不解之中实可解,可解之中又说不出理路,合目思之,却如真见一宝玉真闻此言者,移至第二人万不可,亦不成文字矣。”
注3、秦可卿在文本中其实是完美的象征,比如第十三回,秦可卿去世,“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脂砚斋对秦可卿的“怜贫惜贱、慈老爱幼”批道:“八字乃上人之(圭臬),当铭于五衷。”等等。这与秦可卿之所谓“淫”相悖,其实,封建时代帝王与兄弟之间是君臣关系,更是父子关系,在“表里皆有喻”的所谓闺阁传奇中,“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作者用贾珍与秦可卿之间所谓的翁媳的不伦之恋之“有情情处”(第七回回前总批),来隐喻胤礽和雍正俩兄弟君臣之间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无情处”(第七回回前总批)。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3《猫哭老鼠一一葬礼上的“雍正”》58《大有深意的“宝珠”》
注4、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两个女先儿应贾母的要求,先大概说了一段新书《凤求鸾》的原故,贾母虽然没有听过这个新书,但马上猜出故事的结局,并批驳这类才子佳人的小说都是千篇一律,这是继楔子中所谓的作者石头对空空道人云“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之后,文本对才子佳人的小说所作的又一次批驳,这在“笔笔不空”的文本中,是极为罕见的,作者也借此强烈暗示,以宝黛钗之间的情感纠葛为主线的文本,看似“大旨谈情”,其实并不是才子佳人老套的重复,而是另有深意。
注7、“深知拟书底里”的脂砚斋在第十三回的批语中指出,《红楼梦》“深得金瓶壶奥”,小说研究史中也有一句“常谈”一一“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二者之间颇有渊源,也有很多相似之处。
二者都假借前朝名义(《金瓶梅》借大宋之名,实写作者所处的当朝一一明朝;《红楼梦》则假借“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失落无考的前朝,暗写作者所处的清朝。)关注的却是当下的芸芸众生;二者都是聚焦于一个家庭,写家庭的日常生活,也写家庭的兴衰;二者都通过写家庭的盛衰史,展现社会的众生相,从而表达作者对人生、社会的哲理性思考;二者都着意于描写情与爱,都围绕男主人公写了一群性格各异的女性,而且占据了全书笔墨的大半。
但是,如果《红楼梦》只是一味地模仿《金瓶梅》,而毫无创新,又怎么可能占据中国古典小说巅峰的位置?而且,也完全辜负了作者“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因此,二者之间还是有明显的差异。比如,《金瓶梅》表达的是成人之性,《红楼梦》则是少年之情;《金瓶梅》中多是写性写实,而《红楼梦》中则写情写意,等等。但是,《红楼梦》真正超越《金瓶梅》之处在于其具有正反两面,有着《金瓶梅》难以企及的丰富性和深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