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林黛玉真的是“质本洁来还洁去”吗?

2024-04-17 10:06:54

“质本洁来还洁去”,最近,在评论区经常看到这句话,他们用这句话当论据,证明黛玉品性高洁。

这个逻辑有两大谬误:其一、“质本洁来还洁去”是黛玉自己的话,并非作者给予的客观评价。孔圣人说过:“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论语·公冶长第五》)对一个人的评价,不能看他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其二、从八十回的文本来看,实在看不出黛玉的行为有何高洁之处。

不过,看到这么多人喜欢这句话,我就花了点时间去深入原著研读,发现黛玉所说的“质本洁来还洁去”,正是对宝玉“女儿论”的迎合。

“质本洁来还洁去”,黛玉以飘飞的桃花自喻,表明自己对干净的极致追求。

读书最忌自我感动,主观地为书中人物或情节赋予感情色彩。对于红楼这样的宏篇巨著,尤其不能断章取义,一定要结合前后文来理解,才能力求客观和全面。

“质本洁来还洁去”出自黛玉创作的《葬花词》。黛玉葬花既是红楼中的名场面,也是表现黛玉性格特点的重要情节。

第二十三回,宝玉独自在桃花树下读《会真记》,“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宝玉爱美,也怜惜美,不忍践踏落花,所以把花瓣抖落到水里。这是爱美之人的正常思维。

”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在黛玉看来,让落花随水流出去并不好,因为大观园里的水是干净的,但流出去之后,会流到脏臭之地,花就被糟蹋了。所以,不如挖个坑埋了,才能保障落花永远呆在干净的地方。

这个干净,不能上升为品性上的高洁。有人说,黛玉赞同宝玉反对“仕途经济”,这就是品性高洁的体现。拜托,黛玉说得明明白白,“这里的水干净,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这里的水”是贾府的水,如果贾府还不能代表“仕途经济”,还有哪里能代表“仕途经济”?“有人家的地方”,指的是荣国府外的市井之地,也就是老百姓居住的地方。在反对“仕途经济”的人眼里,会觉得老百姓脏臭吗?

所以,黛玉所指的干净,就是本义上的干净。大观园的水,是观赏用的,当然干净。市井里的流水,则与老百姓的吃喝拉撒息息相关,洗菜洗衣倒垃圾等,当然是又脏又臭。

黛玉喜洁,爱干净,这与品性无关,她就是要追求干净高雅的生活,不愿意沾染一点脏臭。可以想象,如果刚刚从地里劳作的农民伯伯从她身边经过,她一定会掩鼻远避,并露出嫌弃的表情。

正是基于对“干净”的极致追求,黛玉在《葬花词》里才出现了“质本洁来还洁去”的句子。

在黛玉看来,世间万物,只有花最干净,因为花一直生长在高高在上的枝头,不沾染尘埃,而且因为又美又弱而能得到世人的欣赏和怜惜。

黛玉以花自喻,“孤高自许”的她不但认为自己最美最弱,而且认为自己最该得到欣赏和怜惜。如果遇到能够欣赏和怜惜她的人,必会像她对待落花一样对待她,不忍让她流向脏臭之地,而是给她建个香冢,“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就是她曾跟宝玉说过的“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如果能够得到这样的结局,就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从生到死没被脏臭污染,没进入寻常百姓家,“强于污淖陷渠沟”。

从这里也可以看出,黛玉非常享受贾府“安富尊荣”的生活,享受宝玉对她的追捧。她把这种距离劳动者很远的生活方式称之为“洁”。

这种“洁”,非但与高洁无关,而且是“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读了书倒更坏了”,忘本了。

“质本洁来还洁去”,黛玉这是在迎合宝玉的“女儿论”。

细读原著不难发现,黛玉的“质本洁来还洁去”似曾相识。没错,这个观点与宝玉的“女儿论”非常契合。

宝玉也爱干净,不过他对干净的理解略有不同。宝玉有一个著名的“女儿论”: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回)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第五十九回)

“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第七十七回)

(宝玉)只听见说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事,越发扫去了兴头,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第七十九回)

把这些理论概括一下:宝玉“女儿论”的核心思想就是世上所有人,只有未出嫁的少女才是干净的。男人不干净,女儿出嫁后沾染了男人的气息,也就变得不干净了。

这里的干净,同样与品性无关。要知道,古往今来,品性高洁的男人和女人都不在少数。社会向着文明进化发展,更是由这些成熟且深谙世事的男人女人所推动的。

所以,宝玉所喜欢的干净,是一种特殊癖好,就如只爱欣赏美艳的鲜花一样。

于是,我们便可发现,黛玉的“质可洁来还洁去”和宝玉的“女儿论”其实是异曲同工:少女如花,生命终止在鲜花阶段,不正是永远不出嫁的女儿吗?

黛玉只想做花,不愿意做成熟的果实,更不愿意做护花的落英,仅仅是因为,她要迎合宝玉只爱女儿的“乖僻邪谬”之性。

我这么说,当然是有依据的,依据就在原著里。

原著里清楚地写明,宝玉是天生的“乖僻邪谬”,言行都很古怪,即使经常被父亲责打也没有丝毫改变。

所以,宝玉的“女儿论”是他的原创,是从本性出发而引出的观点。

黛玉则不同,在进入贾府之前,黛玉就是一个天才型的正常人,言行都符合正常人的思维,只不过比正常人聪明很多很已。进入贾府之后,与宝玉“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她便向宝玉看齐了,成了宝玉的翻版,于是便有了贾母嘴里的“两个玉儿”。

这恰好验证了宝玉的理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黛玉虽然没有嫁给宝玉,但因为长期和宝玉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便染了宝玉的气味,变得和宝玉一样古怪起来,甚至比宝玉更古怪,这才有了她古怪的葬花行为,以及古怪的“质本洁来还洁去”。

花开花落本是自然现象,花落之后,最好的归宿是“化作春泥更护花”,黛玉偏偏认为“化作春泥”是不洁,并借此标榜自己终生只想做一个“洁净”之人,以迎合宝玉的喜好。

因此,“质本洁来还洁去”这句由黛玉创作出来的诗句,不但没有品性高洁之义,反而体现了黛玉在宝玉这个“混世魔王”的影响下,抛弃了林家赋予她的高洁,变成了一个荒唐的混世者。

如果从宝玉的“女儿论”来看,黛玉确实做到了“质本洁来还洁去”,至死都没有出嫁变成妇人。但如果从品性高洁来看,黛玉只做到了“质本洁来”,她带着读书人的高洁进入贾府,却未能做到“还洁去”,她被贾府“安富尊荣”的奢靡之风严重污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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