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24 11:38:24
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围绕“宝钗扑蝶”这个话题,一直都存在不小的争议,争议的焦点,无非就是宝钗这个人。关于其品行之优劣,为人之好坏,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甚至不少人都认为,宝钗扑蝶不成,继而滴翠亭偷听,然后嫁祸黛玉的一系列行为,对一个客居贾府的闺阁女子来说,既是不道德的,也是很有心机的。
之前也曾写过不少分析宝钗扑蝶的小文,然而几乎每次重读红楼,都会有新的发现和不同的理解,今天咱们不妨从头到尾再来捋一捋宝钗扑蝶这件事的前前后后,看一看它的背后,是否真的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先说宝钗扑蝶的时间,宝钗扑蝶发生在原文第二十七回,关于时间,原文交代得很清楚: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文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
也就是说,宝钗扑蝶发生在农历的四月二十六日,按阳历算的话,应该是五月底六月初,这个季节,正是春末夏初之时,百花正在次第凋谢,而大观园里花草甚多,自然就会有引来蝴蝶。
再说起因,宝钗之所以会扑蝶,曹公给了一个缘由,是众人都早早起来了到园内玩耍,却“独不见林黛玉。”这时候宝钗说“你们等着,我去闹了他来。”
宝钗为人一向是稳重成熟不苟言笑的,曹公这么安排,自然是要将宝钗调离人群,为她后面扑蝶做铺垫。因为以宝钗的性格,若不单独行动,她是不大可能当着众人之面去扑蝶的。
宝钗原本只是为了去叫黛玉出来玩,却没想宝玉先她一步进了潇湘馆,这时候,宝钗就止住了步,因为她知道,宝黛从小一起长大,两人之间言行多有不避嫌疑处,而且黛玉又是个“素习猜忌,好弄小性儿的。”基于这两个原因,宝钗便没有进潇湘馆,而是抽身回来。
从这里开始,曹公开始详细安排宝钗的心理活动,这么安排的用意也很明显,自然是为了交代宝钗是心思缜密之人,客居贾府的她,言行举止从来都是小心翼翼,更不会多管闲事,按王熙凤所说便是“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
宝钗抽身出来,是担心进了潇湘馆,看到不该看的,听到不该听的,又知道黛玉的性子,前不久,黛玉不还因湘云来了,她同宝玉一起出现,结果惹得黛玉不高兴吗?同一个错误,宝钗不可能犯两次。
就在这时,曹公笔锋一转,写宝钗“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
如果是在平时,正在走路的宝钗,碰到这么一对蝴蝶,大概率不会去扑,最多观赏一会,继续前行。因为平时不仅身边会跟着莺儿,其他地方来来往往应该也不断人影,宝钗不可能放下素日的稳重,露出天真,或者完全不顾形象地去扑蝶。
但今天不一样啊,今天是芒种节,是饯花节,众人都在那边忙着呢,落了单的宝钗,反而有了在这繁花似锦的大观园里一展天性的机会。脂砚斋也在这里做批道:可是一味知书识理女夫子行止?写宝钗无不相宜。
回目说得好“滴翠亭杨妃戏彩蝶”,一句话交代了人物事件和地点,也就是说,宝钗扑蝶最终到了滴翠亭上,而“体似杨妃”“体丰怯热”的宝姐姐,因为追着蝴蝶一路蹑手蹑脚的小跑,也早已是“香汗淋漓,娇喘细细。”了。
俗话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宝钗扑蝶,原本并不是一定要将蝴蝶扑到才高兴,她也是偶然起兴,想扑蝶玩,而既然自己扑了一会子,人也累了,兴也尽了,自然就无心再扑了。所以脂砚斋批语说宝钗扑蝶“原是无可无不可。”
你看曹公写人多“狡猾”,宝钗叫黛玉不成,于是去扑蝶,而紧接着又扑蝶不成,却恰好到了滴翠亭附近,于是又有了滴翠亭偷听嫁祸一节,每一笔都环环相扣却又令人意想不到。
更让人拍案叫绝的是,宝钗此行出来,原本是为叫黛玉而来,而到了滴翠亭上,因为偷听嫁祸,结果这一小节最终还是归结到了黛玉身上!情节之曲折,结局之意外,别的小说再没有。
关于宝钗扑蝶、滴翠亭偷听,以及所谓的嫁祸黛玉这一节,大致有这样几个说法,我们不妨一一来看。
隐喻说。宝钗因叫黛玉不成,抽身出来后就看到“一对玉色蝴蝶。”有人认为,前脚宝钗刚因为宝玉去了潇湘馆找黛玉而退出,后脚就看到一对玉色蝴蝶,这对蝴蝶难道不正隐喻着宝黛二人嘛?
这话似有一定道理,但有人据此还认为,宝钗要扑蝶来玩,则暗示着她所代表的金玉良姻对木石前盟的插足,或者说是她破坏了木石前盟,这种说法就未免有些站不住脚了。
红楼梦固然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写作手法,原文也处处可见这种伏笔,但如果草木皆兵,就会误读红楼,曲解曹公本意。
这一对玉色蝴蝶,可以看成是宝黛的象征,就像那化蝶的梁祝一般,但将扑蝶的宝钗推断成第三者插足,不敢苟同。曹公不会那么狗血,宝钗也没那么无德。
脂砚斋是看过红楼梦全本的重要批者,这一节里,我们没见他说一句宝钗的“不是”,对其扑蝶、偷听甚至所谓“嫁祸”等事,反而都是赞赏之词。
心机说。有人说,此时的小红,只是怡红院里的一个粗使丫鬟,宝玉在其倒茶之前都不认识她,而宝钗一个客人,竟让凭着声音就能听出是怡红院的小红,她平时一定没少打探怡红院的事情,简直太有心机了。
这话我不反对,但我反对用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心机”去解读红楼梦里,在红楼梦的时代,说一个人有心机,并不一定是说她坏,心机的本意是心思和计谋,是个中性词汇,但今人多做贬义用。
黛玉初进贾府时,脂砚斋还有一句“看他写黛玉自幼之心机”的评语呢,我们能说黛玉坏吗?宝钗认识小红而宝玉不认识,我们可以说她有心机,那是她足够聪明,对各房的主子丫鬟都门儿清,甚至了解每一个人的脾气性格,这没什么错啊,这有什么错吗?
即便她说小红是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也没什么啊,一个千金小姐不能这么说一个小丫鬟吗?探春还说芳官那些小戏子不过是些小玩意儿呢。在等级尊卑分明的古代,太正常了。
德行说。还有人抓住宝钗偷听这件事不放,说一个闺阁女子,还是四大家族中的千金小姐,竟然做起听墙根这样没品掉身份的事来,不就是没有德行吗?
要说这个,我不得不举几个例子了。别人可以偷听,难道宝钗就不能偷听吗?原文中,有偷听行为的,可不止宝钗一个。
王熙凤偷听过,还不止一次,一回是从赵姨娘窗下路过,听见赵姨娘训斥贾环,于是停了下来,隔着窗借着贾环将赵姨娘训斥了一顿。一回是自己生日时,发现贾琏在家偷腥,也是蹑手蹑脚的在窗前偷听……
贾宝玉偷听过,平儿丢镯子一回,发现宝玉房里的小丫鬟坠儿是小偷之后,她没有声张,而是将麝月叫去告诉她如何处置。晴雯怀疑两人有事瞒着她,宝玉还是自告奋勇要去偷听……
就是林黛玉也偷听过,还偷看过呢。史湘云二进贾府一回,曾劝宝玉读书考功名,袭人也附和着说宝钗如何黛玉如何的话,却不知,此时的黛玉,正在外头偷听呢。
梦兆绛云轩一回,也是黛玉来到宝玉窗外,隔着纱窗往里一看,看了宝玉睡在床上,宝钗在一旁做针线,便要喊着湘云来看……
在红楼梦里,这些公子小姐乃至丫鬟之间的偷听,都是文笔使然,情之所至,自然而然就发生了,如果非要往女子的德容言功上去靠,非要上纲上线,那就不是红楼梦了。
红楼梦大旨谈情,自始至终,它说的都是一个情字。
嫁祸说。非议最多的,大概要数嫁祸一说了。似乎只要有人说宝钗好,替宝钗解释,便会落一个洗白的“罪名”,只要说宝钗坏,有心让黛玉陷入是非漩涡,就是对的。
这件事,我们不能用成人的思维来思考,因为成人世界的法则永远是看利弊,而此时的宝黛钗等人,都还是未出阁的少女,一个小小的偷听引发的金蝉脱壳之计,远远谈不上有心嫁祸甚至泼脏水。
过去,我也曾持此观点,认为宝钗不厚道,碰到事竟然甩锅给黛玉,但后来怎么都觉得,有心机的并不是宝钗,而是我自己,是很多世人,我们都习惯戴着有色眼镜,站在上帝视角和道德的制高点,去轻易评判一个人。
宝钗黛玉原本走的就近,常在一处玩,关系并不差,情急之下,宝钗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把黛玉拉下水太正常太自然不过了。说是塑料姐妹情也罢,说是有心机也罢,我只能说,这是人人都可能做得出的趋利避害的本能。
当然,这也是宝钗一贯的为人,明哲保身,不惹是非,这件事,如果换成黛玉,她一定不会这么做,或者轻轻就走开了,或者直接就认下这件事。
说到底,宝钗和黛玉都不过是十几岁的闺中少女,彼此玩笑都是常事,别说宝钗,就是宝玉,为了救下一个戏子,也曾拿黛玉顶包呢,你能说宝玉坏吗?能说他不爱黛玉吗?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宝钗面对的不过是两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宝玉面对的,也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老婆子,一个是主一个是奴,在一群奴仆面前,一个主子拉另一个主子下水,谁又能说什么呢?谁又能反出天不成?也许仅仅只是玩笑呢?
脂砚斋对宝钗的“嫁祸”是这么评的:闺中弱女机变如此之便,如此之急。这句评语怎么理解,都看不出有任何贬损宝钗之意。
宝钗“嫁祸”黛玉是事实,为了把自己撇清,用黛玉“洗白”自己,这我们都不否认,但我们也不能因此就说宝钗心机歹毒或者说她有多坏是个伪善之人吧?本就是闺中常有之事,就像黛玉多次怼人,我们能说她坏能说她不容人吗?
用成人世界的标准来读红楼,对其中的人情世故很容易识别弄懂,但也容易走入一个极端,看什么都带着人情世故来分析,也就未免误读了红楼,曲解了作者本意。
说这些,无意为宝钗或任何红楼人物洗白,红楼梦人物虽然都不是完美的,但也无需去洗白,因为真实的人性就是如此,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