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3-20 11:55:47
将吴宓的《红楼梦新谈》与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李长之的《红楼梦批判》、李辰冬的《红楼梦研究》等放在一起对读,不仅可以掌握阅读欣赏《红楼梦》的方法,而且还可以了解《红楼梦》在现代中国的接受情况及其经典化过程。
过去谈到红学史,往往以胡适、俞平伯等人开创的新红学为主线,就新红学的成就及影响来说,这是没有问题的。但过于强调和突出往往会人为遮蔽一些其他的红学风景。比如从王国维到吴宓、李长之、李辰冬等人借助西方理论构建《红楼梦》思想艺术研究体系的这条线索。
事实上,我们现在研究《红楼梦》,对新红学主要接受其基本学术观点比如《红楼梦》作者是曹雪芹、后四十回是续书、《红楼梦》是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等,方法层面则主要借鉴其对作者、版本考辨的思路。因新红学对《红楼梦》思想艺术这一层面涉及较少,人们在这方面的探讨受其影响实际上并不大,与王国维、吴宓等人的研究反倒是一脉相承。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尽管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但它作为一门现代学科,则是受西方文艺、学术思想及学术制度的直接影响建立起来的,尽管其中存在一些弊端,比如以西方理论律中国文学作品及现象。
经过一个多世纪的演进,已经形成了一套成熟的研究体系与规范,那就是立足中国的实际,借助西方的理论,形成我们自己的理论框架,然后借助这种框架探讨中国文学作家作品及相关现象。也许可以进行一些调整,但至少在目前还无法从根本上推翻这种体系和范式。
通过阅读王国维、吴宓等人研究《红楼梦》的相关著述,可以看到这一学术传统是如何形成的。
尽管《红楼梦》面世之后,一纸风行,有众多的咏红诗词、评点及专书,但这些都未被当时的学术研究体系所接纳,真正赋予《红楼梦》现代文学经典地位、奠定现代红学研究范式的是王国维,他在《红楼梦评论》一文中借助叔本华的理论解读《红楼梦》,指出《红楼梦》是一部大悲剧,并探讨悲剧形成的根源。借助这种分析,王国维不仅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而且还做了一项重要工作,那就是赋予《红楼梦》以文学经典的地位,他将《红楼梦》放在了世界文学的大背景下进行观照。
言下之意,即便是用西方理论律之,《红楼梦》仍然是一部优秀的作品。尽管这种方法后来受到一些学者的批判,但在当时的学术文化语境下,该文有其重要的开创奠基意义。
吴宓的《红楼梦新谈》与王国维的研究一脉相承,与后者形成互补。王国维重点在思想层面的解读,吴宓则更多从文学层面赋予《红楼梦》以文学经典地位。文章开宗明义,指出《红楼梦》是“中国小说一杰作。其入人之深,构思之精,行文之妙,即求之西国小说中,亦罕见其匹”。“自吾读西国小说,而益重《石头记》。若以西国文学之格律衡《石头记》,处处合拍,且尚觉佳胜”。
该文列举美国哈佛大学英文教员DR.G.H.MAGNADIER提出的判断小说杰构的六个标准,然后逐一对标,认为《红楼梦》完全符合这六个标准,因而是小说杰构,具体情况如下:
在“宗旨正大”方面,“《石头记》之宗旨,由小及大,约有四层,每层中各有郑重申明之义,而可以书中之一人显示之”,这四个层面为个人、社会、国家和世运,分别由贾宝玉、林黛玉、王熙凤和刘姥姥来体现。
在“范围宽广”方面,《红楼梦》“包罗万象。虽写贾府,而实足显示当时中国社会全副情景”。
在“结构谨严”方面,《红楼梦》与相关的四条标准“均有合。读者自明,不须例证也”。
在“事实繁多”方面,《红楼梦》“芜词空论,删除净尽。描画人物,均于其言谈举止,喜怒哀乐之形于外者见之”。
在“情景逼真”方面,“《石头记》叙事,情景至为真切,而当极复杂纷乱之境,尤能层次井然,照应周密,各人自见其身分”。
在“人物生动”方面,“《石头记》中人物,栩栩如生,而均合乎人情;其性行体貌等,各各不同,而贤愚贵贱,自合其本人之身分。且一人前后言行相符,无矛盾之处。人数既众,于是有反映,两两相形,以见别异”。
总的结论是,按照西方小说评价的六个标准来衡量,“《石头记》实兼此六长”。需要说明的是王国维、吴宓对《红楼梦》文学价值的评价远比胡适、俞平伯要高。何以如何,这是值得深思的。
从表面上来看,该文的思路相当简单,是典型的以西方文艺理论来套中国的文学作品。但如果了解该文的写作背景,就会有不同的看法。
该文写于1920年,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此时胡适的《红楼梦考证》、俞平伯的《红楼梦辨》还没有动笔,新红学还在酝酿之中。这一时期正是中国学术从古典到现代的过渡时期。受时代学术文化思潮的影响,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借助西方文艺思想及西方学术范式,逐渐摆脱评点等传统表述方式,步入现代学术研究。
要评价中国古代文学作品,赋予其经典地位,势必需要一个参照系,这个参照系自然是欧美文学特别是以英国文学、法国文学为代表的欧洲文学。
从该文可以看到吴宓的这种尝试,他评价《红楼梦》用的不是中国标准,而是欧美文艺理论,也就是说,他是在用当时国际通行的文学标准来衡量《红楼梦》,衡量的结果是《红楼梦》不仅完全符合这些标准,而且比很多欧美小说更为优秀。在文中他列出大量英、法等国的文学作品与《红楼梦》进行从六个层面进行横向对比,因而其结论也是有说服力的。
这一结论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看来,也许很平常,但在当时则有着重要的意义,这不仅仅是提振民族文化自信心的问题,而是借助西方文艺理论这个参照系,建立了对中国文学的评价体系,给《红楼梦》这类优秀作品以文学经典地位。
将这些文章放在一起对读可以看到,从王国维、吴宓到李长之、李辰冬,经过不断探索和尝试,不断丰富和充实,一起建构了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特别是思想艺术的研究体系和范式,这些与胡适等人开创的新红学一起构成了现代红学研究。
从构建现代红学体系这个角度,不难看出吴宓《红楼梦新谈》一文的重要意义。当然,任何一个体系在建立之后,都有一个完善和调整的过程。一个世纪过去之后,随着研究的深入,一些学人指出王国维、吴宓当年的研究存在问题,这很正常,这正是学术进步、后出转精的一个体现。
从《红楼梦》的阅读欣赏来看,我们未必再像过去一样去生搬硬套,但借助西方文艺理论,我们可以获得不少新的视角和方法,对此没有必要一概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