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03 10:21:39
贾雨村这个人,真是好运,好像他祖宗好几代的好运气给他攒着似的。
上次,他赴京赶考路上没路费,栖身在一个小庙里,遇到一个好人甄士隐,慷慨资助他一百两银子,两套冬衣。他顺利进京,考取进士,做了官。
这次,他被罢了职,又赶上朝廷有新政策,起复罢职的官员。他正愁没门路,巡盐御史林如海给他写好推荐信,让他去找自己的内兄贾政办理。打点所需的费用,林如海也在信中注明,不用贾雨村花一文钱。林如海给贾雨村准备了一只船,派了两个小童服侍。贾雨村跟着贾府来接林黛玉的大船,舒舒服服进了京。
这一路上,贾雨村想必寻思,林如海的内兄贾政是个怎样的人。贾雨村做过几年地方官,认识不少官场上的人,贾政这个级别的人,他还没机会接触。贾政现做着工部员外郎,官职不高,可是家世显赫,是荣国公的嫡孙。
及至见到贾政,贾雨村才发现贾政真像林如海说的那样“谦恭厚道”“非膏梁轻薄仕宦之流”。贾雨村拿着个宗侄名帖上门拜访,连份见面礼都没拿,贾政就为他忙前忙后,帮他办理各项手续。
“轻轻”两字,大有深意。贾雨村看起来难比登天的事情,人家贾政,轻轻办妥了。
贾雨村想必是欣喜的,潜意识里他也会想到,正是有贾政等人“轻轻”办妥,才会有很多没机会给贾府老爷做“宗侄”的人到处碰壁,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也办不妥。
他要好好抓住这个机遇,以后与贾府常来常往,继续做“宗侄”,能给贾府老爷做上“宗侄”可不容易,过了这村没那店了。
看上去水到渠成,可是“候缺”又不是他一人,“金陵顺天府”这个职位,是轻易能补上的?贾雨村“补了此缺”的关键在一个“谋”字。与谁谋?当然还是贾政。
贾雨村来到贾府,见识了什么是谦谦君子,也见识了贾府的巨大能量。他不知不觉间,行到一条岔路口,左边光明大道,右边地狱烈火。
我们还不知他往哪里走。
贾雨村虽然时常出入贾府,并没有深入贾府内部。贾府内部住的是女眷,他进不去。可是,曹公非常迫切地想给我们介绍介绍贾府内部的结构。他要写一群“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的“异样女子”。贾府的内宅,才是那群“异样女子”居住的地方。
曹公写的这个故事,看上去与“佳人才子书”十分相似,其实形似而神反。那些佳人才子故事是架空的,托言某朝某代,其实放在任何朝代都可以。那些故事的背景都粗陋无比,就是个虚空里编出来的故事。
曹公要写的这个故事,抹去时代,虚化地点。可是,每个人物都是会自我生长的,她们按着生活的走向,自动生发故事。
她们的生活环境是高度仿真的,曹公按照现实搭建了一个1:1的实验室。他想借一双眼睛,向我们展示这个实验室的内部结构,他对自己搭建的这个实验室是很满意的。
上回说,林黛玉年仅六岁。一个六岁的孩子,显然没有很强的观察力。林黛玉的言行举止,怎么都像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至于这点,咱们也别计较了,《红楼梦》是部未完之书,年龄的漏洞,曹公还没来得及弥补。咱们就记着林黛玉进贾府时六岁,所以与宝玉不避内外,同吃,同住。但是,她看贾府,是个十二三岁少女的视角。
林黛玉的出身之好,全书没第二个。她家祖上袭过列侯,是贾母说的“钟鼎之家”,她父亲林如海是探花郎,科举考场上的佼佼者,林家又是书香之家。
红楼鄙视链上,“钟鼎之家”的子弟经常瞧不起科举起来的子弟,书香之家的子弟私下里可能也瞧不起“钟鼎”家族的纨绔。林如海,哪类人也不敢鄙视他。
林黛玉出身虽好,无奈林家已没落,既没有贾府那样庞大的祖宗遗产,也没有贾府熙熙攘攘的人口。她从记事起就跟着父亲住在衙门里,衙门的内宅通常不宽绰。她家人口不多,奴仆寥落,来到贾府的时候,她像来到了一个新世界。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宁国府的两个大石狮子,然后是三间兽头大门和十来个华冠丽服的看门人。不用往里走,单是这石狮子、兽头大门和看门人,就能把行人镇住。家里能买上两个丫环,雇上个厨子、赶车的、看门的、打杂跑腿的,六七个奴仆,就算富户吧,还不如宁国府看门的人多呢。何况人家看门的一身绸缎,闪闪放光,那些来拜访的,未曾进门先气馁了。
再看门上的匾额“敕造宁国府”,更有气势了,这座府第是皇帝下令建造的。这座府第的主人必不是一般人,必是朝中显赫的人物。
镜头跟着林黛玉的轿子,进了荣国府的西角门。可以不走大门?宁荣二府的大门跟皇宫的大门一样,只在重大事件或重要人物来访时,才会打开。日常都是走角门。好在角门也够大,进出轿子、车马没问题。
黛玉的轿子进了门,走了“一射之地”(一支箭射出去的距离),轿夫便停住,退下去。“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又抬起轿子,走到一个垂花门。小厮停住,退了下去。
垂花门是外宅与内宅的分界线,再往里走,就是内宅了。婆子扶着黛玉下了轿,扶着她走,走进垂花门,走过抄手游廊,走过穿堂,转过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大插屏,穿过三间小小厅房,终于来到后面在正房大院。
穿山游廊的厢房上挂着各种啾啾鸣叫的禽鸟的笼子,正房大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嚷嚷着:
“才刚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吁,终于听到声音了。从黛玉进城起,我们就没听到一个人说话,无声无息,仿佛是一群机器人在运作。
空间上:她们从城外到城里,从大街到宅院,从外宅到内宅。
服务人员上:从媳妇婆子,到轿夫,到小厮。
地点一个个转换,服务人员一拨又一拨地换,没有人指挥,他们却动作一致,没有人发令,他们却知道从哪起,在哪停。他们怎么做到的?只能是日复一日地训练,直到像机器人一样熟练。再就是专人专职,职责明确,像流水线上的工人,积年累月做一道工序,日久就像机器一样准确。
管仲家有好几处地产,管事人员都不兼职,太奢侈了。
孔子来贾府看看,就知道管仲家还是太节俭了,贾府奴仆分工之细,细到令人发指。得有多少奴仆才够这样细致分工的呀。
曹公在《红楼梦》第一回就表达对佳人才子书的不屑,认为它们千篇一律,不真实。言外之意,他要写不一样的、有真实感的故事。前两回我们并没有看出它跟佳人才子书有什么不同,从第三回,我们看出来了。
以往的佳人才子书,从来不敢这样细致地写富贵场景。没有足够的生活体验而写细节,是会露马脚的。
接下来,曹公写凤姐的衣饰,王夫人室内的布置,邢夫人室内的布置,无不细致入微,极震撼,又有些出人意料之外。凤姐的衣饰,华丽得超出天际,到了王夫人屋里,忽而变朴素,屋里的靠垫坐褥,竟是半旧的。可是并不违和,更有“旧家”气质。簇新新,反而像是暴发户。
穷人想象富贵之家,总是金满地,银满地,殊不知“贵”到一定程度,总是刻意与“富”拉开距离。富,运气好了,几年富起来,贵,几代人才打磨出来。
怎么拉开距离?就要显示精神世界的丰富。黛玉在贾府里一圈儿转下来,竟没发现什么金砖金条金帆船金奔马,倒是一只绿锈斑斑的铜鼎供在正厅的大案上。这只鼎,不知是商代还是周代,哪位王还是哪位诸侯铸成,经历两三千岁月风尘,狼烟烽火,存留至今。
这是有钱也难买的,最重要的是,它代表着一种精神气质。它镇在那里,“钟鼎之家”才落到实处。
《红楼梦》到第三回,我们就看出它的恢宏气象,知道它不是一般小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