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红楼|第十回(下):秦可卿的“看病难”

2023-12-31 10:03:44

可卿看病,难写在“看对”与“看好”之间的矛盾。本回因“天香楼”被删,故此行文有灵滞之变。以诺姑娘此文,暗窥堂径,另有心得。

看病难,看病贵,大概是小老百姓们的感受。那高墙大院里的人家,谁还愁这些个?――这话,大约是还没到贾府打秋风的刘姥姥说的。

大有大的艰难去处。宁府的小蓉大奶奶秦氏,也为看病难忧心呢。

秦可卿当然不愁挂不上专家号。家里几个大夫,轮流着来诊脉。尤氏见了人,就问有没有好大夫;贾珍为她的病,愁得见客都有些抑郁之色;冯紫英要宽贾珍的心,即刻就举荐了自己认得的先生。而看病贵,更加不用可卿担忧,反正一天二斤人参也吃得起。既然如此,看病怎么会难?

家里几个大夫走得殷勤,可都是听着人的口气:

人怎么说,他也添几句文话儿说一遍。

几个人商议了一个方子,吃了还是不见效。是喜是病,不能断;是否关乎生死有无妨碍,不知道。看了许久,没个准话,一日日耽搁下去,倒贻误了病情。

冯紫英专门举荐来的先生张友士,几乎动用了贾珍的名帖,号称学问渊博、医理极深,能断人的生死。可他来看病,是“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细穷源”不错,分析病情头头是道,可卿的病况也说得准确,连秦氏贴身服侍的婆子都感叹:

“真正先生说的如神,倒不用我们告诉了。”

这便是可卿之病的病源。

可其他大夫是“诊病”,而张友士是“论病”。说得痛快,听得明白,可到用药上便含糊起来。先说这病已经耽误,是“应有此灾”。既然是命数如此,日后若是药石无力,那也无法,非人力可违。又说“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十分之三,已经希望渺茫了。还要:

“若是夜里睡得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

况病中多思,秦氏又岂能安枕?因此这二分拿手也虚。重病者不敢开猛药,只好开了个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都是些温和的药,不过是敷衍罢了。论起生死,只好往“医缘”上推。这话说得巧妙,贾蓉便不往下问了。

贾府里看病,除了老太太开了金口,不叫放下帘子,其他女子,上至尤二姐,下到晴雯,谁不是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才叫大夫瞧。就是染了凤仙花痕迹的手指甲,叫人瞧见了,也要老婆子用手帕盖上。胡庸医虽是庸医,他想看看病人脸色如何,还要先说明了征得同意,才得见二姐面色。

惟有可卿,想来病中花容减损,可大夫来看时,还要一天三四遍地换衣裳。太医们吞吞吐吐,听人口气说话,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难道这会子又不怕宁府也会有“打发人拆了太医院大堂”的威胁?不敢说的,也未必只是病情。

秦氏之病,大家都心知肚明。几个太医诊得殷勤却不敢说个明白,张友士说得痛快却只用个平常方子来搪塞,贾蓉和张友士对话后就已了然。

日子一天天过去。宝玉见了可卿,心痛如万箭攒心,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凤姐看了秦氏那脸上身上的肉都瘦干了,尤氏也暗地里预备下丧礼要用的东西。没有写贾珍是否知道,可他一开始就说张友士能断人的生死,想来心里也有几分明白。而最通透的,是秦氏自己。这不是病中多思,她让自己得了这一场病,把所有的故事掩埋在这一场病里,思虑太过,药石罔医,一病死了,一切就结束了。

秦氏的看病难,是因为她的病在心里。

地位上,她是贾母重孙媳中第一人,经过各方面综合素质的加权,这个“第一人”的地位还要加上“得意”两个字。对长辈孝顺,对平辈和睦亲密,对小辈慈爱,满府里仆从老小都感念她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

所有人都称赞她好,这本身就值得怀疑――太不真实。温柔妥帖,这是她的名片,为了这张名片,她付出了多少呢?

更不用说“宿孽总因情”背后的故事。擅风情,秉月貌,情已相逢,却不该发生,便成了淫。秦氏的情事,我不愿细究了。可情花的种子,既然扎根在她心里,丛生蔓延疯长。她久已思虑太过的心,负荷不起。

于是就此一病。中秋时节还好好的(当然,即使已经觉出不好,秦氏也会硬撑着陪老太太太太们玩到半夜),二十后就一日比一日觉懒。

冬至过了,人已将死。真正死时,云板连叩四下,秦氏死了,情也死了,关于这场病的疑窦死了。只有众人的疑心,在凤姐的雷厉风行里渐渐粉碎成灰,随风飘走,成为无人过问的尘埃。

Copyright © 2023 All Rights Reserved 版权所有 新华书店古典小说价格联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