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2-04 10:19:57
《红楼梦》读到第七十六回，回目标题是“凸碧堂品笛感凄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因为下半回的重点在于黛玉、湘云联诗的解读，我们先把目光集中在上半回，留意一下上半回应当注意到的一些细节：
1、贾母的强颜欢笑的伤感。过中秋，赏月，大家集中在贾母周围，当贾赦、贾政、贾珍等人离席之后，贾母审视宴席上的女眷，忽然觉得“冷清了好些”。
实际上，只是少了四个人，宝钗宝琴不在，因为她们搬走了（搬走的原因我们分析过了，是精于世故的宝钗不愿卷入贾府的风波）；李纨和凤姐不在，因为他们生病了（由此也知探春理家的艰难与尤氏过来荣府参与日常管理的原因）。
贾母觉出了冷清，却“笑”道……这是明显的强颜欢笑，她深深知道家道之艰难（凤姐之病，李纨之病，都不是纯粹的生理疾病，而是家道艰难所带出的“副产品”；鸳鸯替贾琏借当，贾母也当然是知情的），于是她为了表示自己并不因失落而伤怀，虽然“长叹一声”，但依然让人“拿大杯来斟热酒”。
王夫人懂得原因，因此附合劝解，主要目的是为了宽慰老太太，让老人家宽心，邢夫人当然也不便离开，只能陪着。
当然，后面因听到笛声，贾母还是忍不住悲伤，到底是“堕下泪来”。
2、贾赦崴了腿。中秋团圆之际，忽然传来贾赦崴（通行本这个字写作[左足右歪]，含义就是“崴”）了腿（注意，不是脚）的消息，依照曹雪芹的写作习惯，这个消息应当是有寓意的：
荣府袭爵的人是贾赦，贾赦崴了腿，寓意的应当是贾赦出了问题，后面又说“右脚面上白肿了些，如今调服了药，疼得好些了，也不甚大关系。”说明这个问题可能暂时还不会危及整个家族，还在极力运作疗治之时。有意思的是，作者前面写崴了腿，后面却只说“脚面上有些白肿”，这种细节是作者的遗漏呢，还是他故意为之，可以思考一下。
简言之，到这一回，贾赦有了“病”，而且这“病”是影响站立和行走的腿病，这其实就是说荣府有了“病”，并且不能站立，不能前行，这是直接在说荣府面临很严重的危机。
3、贾赦的笑话，到底还是伤了贾母的心。第七十五回，贾赦讲了一个母亲生病，针灸婆子治病暗指母亲偏心的笑话，贾母当时自我解嘲般地一笑了之，似乎过去了，但实际上，这件事贾母真的走了心。
当贾赦崴脚消息落定时，贾母又提起了这个笑话：
贾母点头叹道：“我也太操心。打紧说我偏心，我反这样。”因就将方才贾赦的笑话说与王夫人尤氏等听。王夫人等因笑劝道：“这原是酒后大家说笑，不留心也是有的，岂有敢说老太太之理。老太太自当解释才是。”
贾母从来都不是糊涂人，儿子们的一举一动，她心中都有数，所以她才会十分在意贾赦的笑话并且又重复讲给王夫人以及尤氏听。
4、尤氏的半截子笑话，不是“烂尾”，她要讲的东西，都说完了。贾母伤感之后，尤氏讲了“半个”笑话，因为没有讲完，贾母就“似有睡去之态”，尤氏也就没再接着讲下去，但我们却不可以放过这个笑话，细细思量，这个笑话可以肯定不是“烂尾”笑话，作者要借尤氏之口说的东西，应当是说完了，这个笑话，贾母听懂了，所以她才假装睡去。
尤氏笑道：“我也就学一个笑话，说与老太太解解闷。”贾母勉强笑道：“这样更好，快说来我听。”尤氏乃说道：“一家子养了四个儿子：大儿子只一个眼睛，二儿子只一个耳朵，三儿子只一个鼻子眼，四儿子倒都齐全，偏又是个哑叭。”正说到这里，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
我们对于这个四个儿子都有毛病的笑话，当然不能听看字面意思，要思量背后的东西：
有一只眼睛的儿子，实际上就是说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见一半不见一半的”，是“熟视无睹”的状态；有一个耳朵的儿子，实际上是说一个人对于事态人情只能装听不见，或者“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是“充耳不闻”的状态；只有一个鼻子眼的儿子，实际上是说一个人对于不好、不正常的事情，“一个鼻孔出气”，是“同声共气”甚至“沆瀣一气”的状态；而哑巴儿子实际上是说一个人对于现实中的“怪现状”，不管不问，只能“装聋作哑”，这是“无可奈何”的状态。
尤氏笑话所指可能并不明确，但作者笑话所指，却大致是非常清楚的，这个笑话是讲给贾母听的，作为贾府的最高管理者，她现在的状态，其实就是“四个儿子”的状态。
贾母灵慧，马上听懂了这个笑话，在悲伤的情绪之下，她只能黯然神伤，睡去了事。因为贾府的状态，她心中清楚，却也知道自己“虽有大力也无法挽回”了。
为什么是尤氏去讲这个笑话，是因为尤氏是当下贾氏家族族长贾珍的夫人。
5、只有探春撑到了最后。大家都散去了，能陪着贾母在中秋之夜撑到最后的晚辈，只有探春。这当然也有寓意。此时的探春，其实是荣府正能量的“硕果仅存”，探春能理家，有管理能力，敢决断，有慧心，大义凛然，大气磅礴，但可惜的，她是“女儿身”，她终究是要嫁人的。这又正是《红楼》要诉说的“女儿之悲”。
探春是女儿（而且是庶出），她有能力，但她不可能延续贾府的未来，她终究是要离开的。按照第五回判词所说，探春最终是无可奈何地远嫁了。
她的“女儿身”决定了她不能挽留荣府曾经的荣光。但在中秋夜的荣府，她是撑到最后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