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红楼|第三十五回(中):爱我你就抱抱我

2023-09-04 10:55:41

宝玉挨打,不仅牵扯出来贾府的内忧外患,宝玉的感情纠葛也在这出戏里交织进行。

贾府的人,包括黛玉在内,只知道宝玉受了天大的委屈。其实这件事也波及到薛家,在薛家掀起了前所未有的风浪。只是薛家掩饰的好,无人识破,除了“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黛玉意识到宝钗的一点失态。

宝钗是个情绪稳定、个性通达和睦的女孩子,她在书中很少有哭戏。但在宝玉挨打之后,哭戏最多的反而是宝钗。黛玉还能先躲起来,等所有人走尽,自己再出场,只给宝玉看到她红肿的眼泡。宝钗却没有这个任性的权利。哪怕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照样要强打精神,梳洗了,陪母亲过来贾府嘘寒问暖。白天给宝玉送药送暖,陪老贾母强颜欢笑,做足人情,还要冒着给黛玉这等心细眼尖之人取笑的风险,晚上回家跟哥哥跟命运独自伤怀到天明。这世上也许只有薛姨妈知道女儿心里有多苦。

在爱情关系上,我从未站在宝钗一边,也不曾给过她多一些怜惜。但宝玉挨打这出戏,宝钗的顾全大局,她的温和善良,却让我忍不住眼泪。面对人生低谷,一个人可以表现出让人可怜,也可以表现出让人敬服,宝钗选择了让人敬服。

宝钗这么隐忍,心里这么痛,却仍然招来了黛玉的羡慕。为什么?因为宝钗依旧有笑的能力,黛玉却做不到。

宝钗能够淡定,能够在自己受煎熬时给予别人关怀和温暖,有笑出来的动力,是因为她的背后有个家,可以随时充电。这正是令黛玉羡慕之处。

“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

宝钗有慈爱的母亲,有个虽能惹事却很痛爱她的哥哥。黛玉却是孤苦伶仃,最了解她的宝玉几乎成了烈士。最能体贴她心意的,现今似乎是那只廊下的鹦哥。这些怎不令黛玉伤感?

失爱的人很多,宝钗并非最幸运的女孩子,黛玉也非最不幸,最起码比起香菱,黛玉幸福指数倍增。黛玉也非善妒攀比之人,只是作为感情对手,黛玉会不自觉地把宝钗作为比较对象。

曹雪芹在这个章回中处理宝黛钗三角关系,是放在大的家庭矛盾中呈现。这是一个新的视角,也是一个更广阔有趣的视角。我们看到贾府在狂刮家庭风暴的同时,薛家那边也在闹得不可开交,而且薛家的矛盾还是从贾府那边一路烧过来的。两边都都是在亲情上折腾,酸甜苦辣,样样精湛。不同之处是贾府闹得人仰马翻,薛家却只能是冷处理。虽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念法却大有不同。

贾府在管教儿子,薛家也在管教儿子。

贾环在父亲跟前编排宝玉,成功地挑动父亲对哥哥大动干戈。那受了委屈,被打到皮开肉绽的宝玉,在父亲的棍棒之下,连申辩的能力都没有,若不是老祖母出来庇护,恐怕已送了一条命。

同样是受了编排委屈,那薛蟠的反应就大了。他出言如刀,上蹿下跳,不但自己没受丁点皮肉之惩戒,反而把老娘闹得叫苦不迭。为了捍卫自己的“清白”,不惜伤及妹妹的自尊,对妹妹内心深处最柔弱敏感的感情火力全开。状况跟贾家相比,直接来个一百八十度大翻转。

薛蟠没有父亲管教,他没了这层顾忌,是一个原因。但他上面仍有母亲。母亲也非没有威严,也还在尽力弹压他,无奈只是镇他不住。

很奇怪的,我看《红楼梦》,宝玉挨打是贾府最惨淡的事件之一,但整部书中写到贾府和薛家的部分,却是这一回最暖意融融。

贾府那边在大摆亲情的盛宴,薛家这边似乎更胜一筹。虽然薛蟠闹得厉害,薛姨妈和宝钗娘儿俩哭的厉害,但到头来真真实实是薛家最温馨的时刻。

薛蟠惯于任意挥洒,眼高过顶,将一切视为儿戏,典型的败家子。谁料想薛霸王能说出一句“妹妹的项圈我瞧瞧,只怕该炸一炸去了”这么柔情之极的话语。这么细致的体贴,从最不可能的人,给了最当得的人――这一回的宝钗。

“如今父亲没了,我不能多孝顺妈多疼妹妹,反教娘生气妹妹烦恼,真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说,眼睛里禁不起也滚下泪来。

薛蟠居然会觉悟落泪。打的是宝玉,获益的却是薛蟠,这却怎么说。实则是薛蟠内心仍有一股清流,为了母亲和妹妹存留着。在跌宕起伏中,有这样的峰回路转,对读者的心灵也是一种抚慰。

有眼泪有欢笑的地方,叫个家。宝钗有家有爱,合该黛玉羡慕。

宝玉跟薛蟠是表兄弟,毗邻而居。在众人眼里,从品性到才学,从仪表到声名,一个是天上的凤凰,一个是泥坑里打滚的泥鳅。不论从那个角度比较,纵向也好,横向也罢,宝玉都是完胜。两个人只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性格的发展都是畸形的。

薛蟠是该打没打,宝玉是打折了。天性那么优秀的宝玉,却只能在一群毫无威慑力的女孩子中寻找存在感,因为走出贾府的女人堆,他没有任何生存的信心和能力。

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与其说宝玉喜欢女人,毋宁说宝玉厌烦男人,或者说他很警惕男人,惧怕和排斥更恰当些。最主要原因就是家中父亲的正面形象没有建立起来,反而是父亲的懦弱,情绪化,在宝玉身上潜移默化。

上天生人,各有天性,并非每个孩子的成长都是一个模式,家长的管教方式也应因材施教。东方式的家庭教育从骨子里一直是家长威权主义。家长有权打骂儿女,错了也不道歉,同时家长必须提供给儿女所需用的一切,替他们安排人生方向。这种亲子关系中,儿女是父母的私有财产,父母与儿女在人格上是不对等的。这与西方文化有着质的区别。

我们借鉴一下希伯来文化中以色列之父亚伯拉罕对儿女的态度,比较贾政的方式,来看看家庭教养对种族文明的形成影响有多大。

亚伯拉罕也有令他头痛的家庭矛盾。他庶出的大儿子以实马力与他嫡出的儿子以撒争宠。以实马力因年长于以撒十四年,总是捉弄欺负以撒。亚伯拉罕的发妻要求丈夫赶走妾和她的儿子。亚伯拉罕也很难受,手心手背都是肉,割了哪里都是痛。但他最后还是按照妻子的要求,打发妾和以实马力离开,去别处谋生。

这做法看似缺乏家庭观念,但比“烂在一锅,臭是一块”的乡愿实在高明了许多。这种心态的基础,是不占有他人的意志,不主宰他人的生存。尊重自己的生存质量,也尊重其他家庭成员的个性发展。

以撒长到十三岁时,也经过一次生命危机,也是他父亲几乎要了他的命。作为与神签约的法人,亚伯拉罕被要求献上自己的爱子做祭品。亚伯拉罕一生有许多令我大跌眼镜的行为,这一次最令我瞠目结舌。

亚伯拉罕默默地接受了这个指令,带着儿子上了圣山。他们在山上转呀转,一直转了三天,直到亚伯拉罕认定神的旨意确实是跟他要儿子,他才开始把以撒绑在坛上,拿出刀来,要动手。

这时以撒的年龄跟宝玉应该相仿。这个年龄段应该是荷尔蒙最旺盛的青春期,身心都在飞速地吸收各种营养和信息,也是叛逆的开始。叛逆是生命成长中不可缺少的一个环节,没有叛逆,就没有独立人格的形成。

以撒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但十三岁的少年,再乖,相信也有令父母喷鼻血的时候。我问过朋友,孩子逆天时什么感觉,朋友说,就是想把他们送回他们来的地方。这也就是《红楼梦》中贾老爹的选择。

然而亚伯拉罕选择了不同的方式,他选择了把儿子交出手。亚伯拉罕在山上这段时间,有过一段奇妙的记载,是三方对话。有父亲,儿子,还有神和神的使者。这是奠定希伯来文明的基础,儿女属于造物主,是耶和华的产业,父母只拥有管理权,而不具备所有权。亲子关系中,永远都不是只有父亲和儿子,永远都有隐性的第三方的存在。人不要以为儿子之上,只有父亲,没有天。

想必真正把儿女交出去,不对他们的命运做主宰,对每个父母来说都是一种艰难的挑战。所以亚伯拉罕会带着儿子在山上转了三个白天和夜晚,来确认自己行动的真义。发生超过自己掌控能力的事件,人若不解,当谦卑,预备心情允许命运敲门。或即便有怨怒之气,那么三天三夜,也够清醒、冷静下来了。

亚伯拉罕得到替代以撒的祭品的时侯,应该是喜极而泣吧。我可以看到一个画面,亚伯拉罕把以撒抱下祭坛,流着泪把他搂到怀里,仰面向天,格外感恩生命的馈赠。

读过《圣经》的朋友们,不要因为我写了亚伯拉罕的故事,就拉出箴言来跟我争辩。

不可不管教孩童,你用杖打他,他必不至于死。你要用杖打他,就可以救他的灵魂免下阴间。

趁有指望,管教你的儿子;你的心不可任他死亡。

你们做父亲的,不要惹儿女的气,恐怕他们失了志气。

若定要打的方式来管教,应该把握几个原则:

2、不是情绪化的产物,即便真的要动手,也要在冷静的状态下;

3、不宜超过三下,打孩子的目的是让他记住,而不是把他打残;

4、五六岁以后就别打了。

最重要的话要重复一遍:孩子先是独立的个体,才是自己的下属。

贾政打宝玉,上面几条全犯了。狠狠地盖了五十大板,不是管教,是虐待。父母在儿女的成长中,最重要的角色是以身作则,精心培育和引导,而不是管制打压。贾政每次出场,不管人前人后,对宝玉非打即骂,故意轻视他,啬于给他一点慈祥亲爱的神色。这个父亲在宝玉的心里该是多么冰凉。

可怜天下父母心,贾政肯定也爱宝玉。但是爱了,却欠了,最后辜负了这一世伤。像宝玉这样的孩子,最好的教育方式就是温柔以待。爱他,就抱抱他吧,他会好的,他会发光,会以他的才华和温柔加倍回赠你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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