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宝钗黛一体,悲剧的超越

2023-07-05 10:20:23

宝黛钗一体于“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第七回脂批)、隐指废太子胤礽的秦可卿[注1],而宝玉是作者的“自寓”(脂批),因此,宝黛钗一体下演绎的“木石前盟”和“金玉良姻”的悲剧历程,其实就是作者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以所谓“大旨谈情”的“贾雨村言”艺术再现处在政治漩涡中的两个家族一一自己的家族和皇家“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如梦过往,其中“甄士隐”了百年家史和国史[注2]。

但是,在变幻的时代中历尽人世沧桑的作者,并没有沉溺于自身和时代的悲剧而不能自拔,而是超越了悲剧,领悟到了超越时空的智慧处常之道。

所谓秦可卿魂托凤姐家计长策,“语语见道,句句伤心”(第十三回脂批),其实就是繁华落尽之后,作者在自己和家族惨痛经历的基础上,结合自己的人生阅历和超凡智慧,超越了悲剧,给出的对于所有家族、所有人都大有裨益的、独到而又深刻的解决之道。

显然,自身和家族的惨痛经历,让作者对可能带来荣华富贵却风险度极高的政治持完全否定的态度,而对平淡却可以持久的世俗生活持高度肯定的想法。文本也时不时强调耕读的智慧和平凡人家的幸福。

如第十五回,宝玉送秦可卿灵柩去铁槛寺途中,与凤姐、秦钟等于附近村庄歇息。宝玉一见了锹、镢、锄、犁等庄农动用之物,皆以为奇,既不知名称,又不知其用处。小厮在旁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宝玉听了,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脂砚斋对此批道:“聪明人自是一喝即悟”,并指出:“写玉兄正文总于此等处,作者良苦。壬午季春。”

第十八回归省庆元宵,元妃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第二十五回,受镇后的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钢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脂批又指出:“此处焉用鸡犬?然辉煌富丽非处家之常也,鸡犬闲闲始为儿孙千年之业,故于此处必用鸡犬二字,方时一簇腾腾大舍。”;第七十一回,鸳鸯说到家里你争我斗,探春感叹,大家族看起来何等风光,其实里面有许多说不出来的烦难,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清贫,却可以大家快乐。

“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秦可卿,是宝黛钗一体的关键。乳名“兼美”的她所隐指的胤礽,虽然在风光无限的太子时期曾经“兼美”了家国政治的“黛玉”[注3]和世俗生活的“宝钗”[注4],但终其一生,本质上就是一个政治人物,因此,他的结局只能如“梦政密”林黛玉一样,除了死亡,别无选择。

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秦可卿的高楼自缢和黛玉的泪枯夭亡是一样的,她们都以惨痛的人生经历和结局,证明了家国政治波谲云诡,到头来,空欢喜,难免悲剧一场。

胤礽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终将继承大清万里江山的大好形势下,却出人意料地两次被废。在漫长的幽禁岁月里,他是否对“登高必跌重”、“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政治生涯作过深刻的反思?是否也像“二十年来辨是非”的元妃,清醒地意识到政治如梦幻泡影,很美也很脆弱,“须要退步抽身早!”?是否也像元妃一样向往“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的“田舍之家”?

他真实的心路历程很难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但第二次被废后,他千方百计地想向父皇康熙表达忠心,陈述冤屈,可以看出,他依然执迷于风险极高的家国政治,想必至死仍然是一个入世迷人。

但是,“具菩萨之心”(脂批)的作者,让他在梦幻文本中“情天情海幻情身”,幻化成“兼美”秦可卿,最后虽然高楼自缢,但还是魂托凤姐,不仅说出了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的千古不易之真理,而且还给出“语语见道,句句伤心”的、蕴含着耕读传家的古老大智慧的家计长策,实现了对悲剧的一种超越。想必他的梦中化身秦可卿也像“二十年来辨是非”的元妃一样,曾经在“鲜艳妩媚”的秦可卿一一薛宝钗(世俗生活)和“风流袅娜”的秦可卿一一林黛玉(家国政治)左右为难,难以“兼美”。

其实,宝黛钗一体下演绎的“情”之悲剧里也已经暗藏了作者对悲剧的超越。

作者的化身之一一一癞僧不仅给了宝钗可与自己镌刻于“通灵宝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相配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而且还给了与“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的“通灵宝玉”寓意相通的、“方是花香袭人之正意”(第八回脂批)的“冷香丸”,但却让黛玉只有一生朦胧的泪眼与宝玉相对。

而且,作者不仅安排黛玉注定要泪枯夭亡,还以“木石前盟”定义她与贾宝玉之间的情缘,暗示他们之间的爱情其实只是前尘旧梦,而宝钗,“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从时,自云守拙”,在动荡不安的末世里,无论在何种境遇下,却总能安居乐业,进入怡然自得之乡。即使在“处处风波处处愁”的困境中,依然“光阴荏苒须当惜”,对未来充满热切的希冀,拥有一颗高高飞翔的心灵,期待“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她与贾宝玉之间的情缘是今生注定会兑现的“金玉良姻”。

作者就是要告诫人们,不要去羡慕权力所能带来的如梦幻泡影般的繁华,那是注定要成为前尘旧梦、浸泡在绵延不尽的泪水里的“木石前盟”,而是应该积极拥抱包含耕读智慧的、安分从时的“宝钗”,那才是真正能够让今生进入怡然自得之乡之“金玉良姻”。

第五回在太虚一梦中与秦可卿缠绵的宝玉,完成了与秦可卿的比托,是完整版的秦可卿。故事终局之时,宝玉永失挚爱的林妹妹也永离亲爱的宝姐姐,只能在《终身误》和《枉凝眉》中,感慨万千地怀钗悼玉。宝黛钗一体,因此,贾宝玉怀钗悼玉,其实也是在哀悼自己不仅没有“兼美”、最终反而一无所得的悲剧人生。

“具菩萨之心”的作者,同样也让他实现悲剧的超越。贾宝玉最终出家为僧,但并不是四大皆空,而是变成“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第八回脂批)的“情不情”之情僧,类似于“作者自己形容”(脂批)的、“通部书中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第三回脂批)的一僧一道,这一境界就是“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的“通灵宝玉”之境界,是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万民,悲天悯人。

与“通灵宝玉”寓意相通的“冷香丸”,其实也是宝钗的象征物。宝钗的处世智慧,可称为“冷香丸”之境界,是以出世之心入世,不为物羁,不为媚俗,而自成高格。两种相通的境界,对所有时代、所有人都大有裨益,因此,虽然二宝的婚姻最终悲剧一场,但作者仍将两人的婚姻称为“良姻”。

第十八回脂批指出:“苦海慈航,寓通部人事”,因此,红楼文本里面记录着芸芸众生,处处潜悲辛,也处处露悲悯,而二宝两种相通的境界,与秦可卿魂托凤姐的家计长策,殊途同归,都是“具菩萨之心”的作者心念苍生的智慧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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