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学诗

2022-07-22 09:18:42

香菱学诗,是红楼梦里的一个著名公案,出在第四十八回,充分显出香菱的一个“呆”字。

呆,是曹雪芹经常使用的形容词,意思广泛。薛蟠这种混世魔王,可以叫做“呆”霸王。守着家传的20把旧扇子不肯卖、最后被贾雨村折腾到家破人亡的主儿,被称作石“呆”子。贾宝玉混迹女儿堆里,对花鸟说话,也是“呆”。至于香菱学诗,白日黑夜里只这一件事,所闻所赌全都是诗词格律,也叫作“呆”。

呆到底是什么?可以意会,难于言传。大约偏执于一处,不同于常情,都可以叫做呆了。

前回说道,红楼梦讲世情。人情世故,世态炎凉,是曹雪芹关注的地方,也是他精通的地方,喜欢不喜欢,这就另说了。我个人认为他是喜欢的,一种探究式的喜欢。

红楼梦第二回算是进入了正题儿,叫做“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冷子兴是周瑞家的女婿,周瑞家的在贾府当差,冷子兴算是外围人士,利益相关又能冷眼旁观者类。

实际上,一部红楼梦的大书,何尝不是作者在试图跳出利益相关,做到冷眼旁观,何尝不是作者在演说荣国府?

演说什么?世道、人情罢了。

在作者曹雪芹的话语体系里,《红楼梦》须列入才子佳人小说者类,他对“满篇的子建文君”很看不上,但文章主旨上却仍旧自认属于这一道。

他所不满,是不满于俗手的平庸可厌,而不是题材的不足取道。

实际上,《红楼梦》算是才子佳人的一个顶峰,是对“才子佳人”的一种重构。怎么重构?跳出偷情、私会的樊笼,不再满足于给读书人发泄禁忌的情感。并发掘出才子佳人题材所蕴含的一种普遍性的、值得颂扬的特质:这就是对男女之情的肯定。

传统礼教试图遮蔽男女之情,,将之化为为巩固层级关系的纽带。诗经首关雎,关雎便被解释成后妃之德。野人倡导自然之爱,这些先人旧迹又被诠释为圣人用以垂教生民的经典。及至于存天理、灭人欲被泛化,人的正常情感反而成为禁忌。必待于叛逆不经、“诲淫诲盗”的街巷杂语来表达之,人的常情才能获得一种非常态的宣泄。

进一步地,因为这些文本不上档次,牵连着正常情感也被污化了。

红楼梦一出,有自由、自然的气息,没有“伤时骂世之旨”,以“实录其事”的创作风格,来“大旨谈情”。等于是拨乱反正。在社会允许的条件里,给“谈情”创造了一个合法地位。这是他高超于才子佳人的地方。

而实录其事既然构成了其基本风格,也就是现在所谓的现实主义,那么能写的是什么?不过是家长里短背后的世道人情罢了。

因此说,曹雪芹是热爱世道人情的,并且准确地把握了世道人情和时代兴衰的某种关联,以小喻大,将个大家族的兴衰放置于一块婴儿口中能含下的石头上面。

这石头也是清奇,既通了灵,又不能见用。寓示着什么?

有出众之才,无用才之地。

有了这个禀赋和条件,故而能够解放自己,用才于情。无用之用,是为大用。别人或有大才,或有小才,无不措其才以立足于世道。独宝玉等人,没必要或没机缘、能力在社会上找一立足之处,以施展用世之才,故能够将情性偏执于某处,故而就有了“呆”气。

就此而言之,贾宝玉、薛蟠、石呆子、香菱并无不同,他们都是在某一方面展现了不通世道人情的地方,并且都为通于世道人情的作者所津津乐道。

站在对立面的,如贾雨村、冷子兴等通于世道人情、并和作者一样冷眼旁观的人,反而正是作者所不予同情的。

香菱学诗,并不是下笔就写,或者先从格律语法写起,而是基于兴趣和闲暇,先得了诗的好处,心向往之,才被激发起了创作欲的。

所谓诗不能徒作,是诗的一个要紧处。

并且,香菱是具备玩味诗歌的情性条件的,又在下笔之前,读了王摩诘诸人的诗歌,并在欣赏的意义上“已得诗之三昧”。饶是如此,却也并不是下笔就能写出来。“眼前有景道不得”,确是常有的事情,这才有了“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感叹。

知行的不同步,在作诗这件事情上同样如此。

实际上也在一定程度上证伪了林黛玉的话:

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都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不以词害意”。

这种话,林黛玉自己说说还行,放到别人身上则未必可。修辞以立其诚。人必然是首先熟悉了词语,才可能有所表达。所谓“得意忘言”,必再熟练言语并达到一定境界后才能出现。连词句都未能通,又谈什么“立意”?立别人的意罢。具体到香菱的作诗实践上,也正是如此,一首咏月的习作,做了三遍。

倘若有一个先存的意在那儿立着,又何用做到第三遍才出现?

辞和意,本身就是共生互补的关系。

香菱每次出现,必伴随贾雨村出现。贾雨村客居葫芦庙时,香菱还在父亲甄士隐的怀抱里。香菱能遇见薛蟠、辗转来到荣府,贾雨村在客观上推波助澜。而等到香菱进了大观园,又带出一笔贾雨村抄家石呆子、并进而导致贾琏被父亲苦打的事情。

香菱第一首诗是咏月,当年贾雨村客居葫芦庙时,甄士隐邀请其过中秋节,贾雨村也有过一首咏月: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同样是一轮月亮,香菱对着初试啼声,贾雨村却看到了财务自由,指望着自己也能够“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岂不知“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而当初还没有失去女儿、最后和疯道人弃世的甄士隐却也赞叹道:

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

有什么可妙的。

又有什么可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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