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地狱中的温柔

每当夏季台风来临的时候，他都会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朝大海的方向极目远眺，想象在港湾中那些漂泊的渔船上的渔民，与风浪搏击的情景。那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他们愿意承担这样的风险，因为他们知道，当风暴过去后，他们将迎来崭新的生活。他们的精神甚至也可能得到了升华，因为在风暴即将掀翻他们渔船的时候，他们下意识里会想到生和死这个永恒的哲学命题。

他对港湾渔民的关注，实际上是对自身婚姻的一种回忆。不是有诗人说，家应该是温暖的港湾吗？他常在想，为何自己的家却让他不得安宁？他隐约记得一切都发生在她辞职在家无所事事之后。她辞职不是为了回家带孩子，而是因为受不了公司里面残酷的斗争，在他反对的情况下，还是匆匆逃离了那个环境。灾难就是这样悄悄地开始的。

她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辞职后有大把的时间对他进行研究。他记得那段时间，她说话总是怪怪的，有时说的话中，似乎总有他早年日记中的一些思想痕迹。后来，他知道她在家没事，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他大量的日记、随记和文学习作都被她读了个遍。由此，她对他世界观的形成有了较其他人更深入的了解，也因此摸到了他的思维模式。

这些都是可容忍的小事，他不能容忍的是，她后来竟然搞起了大数据分析，对他的行踪进行监测。如果仅仅如此，也就罢了，但她还以此作为谈话中刺探对方心理的依据，，使得两人的关系越来越僵。

早年，他对古人“门当户对”的婚姻观不认同，但经过自己婚姻的折腾后，他高度认同古人的这个观点。他对“门当户对”最初的理解是，两人家庭在阶级、经济和社会地位方面基本一致，但现在他对此有不同的理解。现在他认为，门当户对指的是，与随机配对情况相比，具有相同阶级背景，相似经济条件和相当的社会地位的两个家庭，夫妻具有互相能够被对方接纳的兴趣、爱好、习惯的概率要大些。

可能外国小说看多了，当年他不顾家人的反对，找了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女人结了婚。他原来想，以他的包容性，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他们能够和谐相处下去，但后来他不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这点，或者说他不相信与他结婚的这个女人，能够包容他的兴趣爱好和生活习惯。比如说，他喜欢晚上静静地看书，但她却认为他上班时肯定跑到外面不知干什么去了，晚上才回家加班，和他吵得面红耳赤。每每遇到这类争执，他就后悔当年没有听父母的话。

客观地说，她也曾经有女性温柔的一面，但婚后很快就撕掉了面纱，尤其是在他破产后，她更暴露出她刻意掩饰的种种陋习，疑心、无知、贪财、不讲理，最可恶的是，她时不时偷着用他的电话回拨过去，不说话，只是想听下对方是男还是女，搞得那个阶段，他的朋友和同事，都认为他得了神经病。如果电话中是女的，当天就会和他大吵一架。

在他们婚姻出现危机的整个过程中，他都保持着克制，因为他知道是他破产导致了这样的结局，他对“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哲学命题有了深刻的领悟。要扭转这个局面，他必须尽快改变自己的经济状况，但这需要时间。为此，他愿意放弃一切物质方面的东西，只希望她能够安静下来，让他能够有时间做翻身前的准备。

他没有等到他期待的结果，他不仅失去全部物质财富，而且在精神上倍受折磨。她不断到他的单位去了解他的情况，去找他的领导揭发他，向全公司的人宣布他是多么坏的一个人。终于，他知道他们的婚姻已经走到了尽头，他开始琢磨什么时间提出更加合适。

在他陷入苦思的时候，一件小事催化了他们婚姻结束的进程。

有一天她給他电话，要问一件什么急事。他当时正在自己的办公室和一个女同事聊工作，他大意了，让她在电话中听到有女性的声音。她在电话那边说了句很难听的话，接着就听到酱油瓶、醋罐、茶杯响声一片。他装着没事还拿着电话装着在听，但女同事应该听到了电话里的声音，显出有点尴尬的表情。在那一瞬间，他知道他的婚姻走到了尽头。

当天晚上，他半夜起床去卫生间时，借着窗外的月光，他看到卧室的地上有一大堆擦泪的纸巾。要在往常，他会心软去哄妻子，但那天晚上他没有这样做，他的心已经冷到了极点。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个异常，当天晚上好像哭得非常伤心。

第二天早上，他給领导打了电话请假半天，然后收拾好自己随身要用的物品和几本珍贵的书，将属于他的“细软”装到一个精致的小文件箱内，将过几天再来车拉的东西包装好堆放到墙角，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这是他一生中能够用手指数得过来的几次抽烟中的一次，烟是他为来访客人准备的。他看到她两眼红红地从卧室出来，没有说话自己独自从客厅大门走了出去，他已经麻木了，不为所动，要在过去，他会追上去劝她。

他将茶几上的杂物收拾干净，給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然后抽出那支总是随身携带着的英雄钢笔，在一张精美的信笺上，匆匆写了封短信：

 

小雪，我走了，对不起，结婚后就让你陷入这样的危机中。

女人追求物质的享受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象征着未来生活有坚实的基础和安全的保证。女人不能在外人面前让男人出丑，这对一个家庭来说是毁灭性的事件。

你这样闹，可能是对男人缺乏了解，男人宁愿承担港湾中的风暴，也绝不接受地狱中的温柔。

我本想，家应该是温暖的港湾，但不幸的是，我破产了，使得这个温暖的港湾瞬间掀起了风暴。这是任何港湾中都可能遇到的风暴，我遇到它是一种偶然，既然来了，只有勇敢地迎接它，没有其他的出路，但你的做法让我无法谅解。

在这样的时刻，如果你支持我，我有信心翻盘重新崛起。但你不断地拆我的台，每当我要爬起来的时候，总是被你折腾得重新趴在地上。这样下去，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好处，我想，是该决定我们分手的时候了。

是的，你曾经让我感觉到，你是一个温柔的女人，但今天我才意识到，这是一种假象，或者说这是地狱中的温柔，我无法接受地狱中的温柔，我更愿意承受温暖港湾中的风暴，哪怕它来的一个比一个更加的猛烈！

我决定净身出户，所有的都归你，虽然破产后已经所剩无几，但保证你晚年生活得安稳还是够的。我这样做，并不是因为我大度，而是希望与你进行一次交易，只希望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不要再到处找我的熟人、朋友、领导控诉我的“罪行”。没有你的折腾，我一定能够重新站起。

…………

记得当年曾经在同样的信笺上，給你写过一封信，应该是給你写的第一封信吧，为了写那封信，当年我专门去买了一叠精美的信笺，这也是我珍藏这叠信笺的原因。今天写这封信前，我试图找张其他的信纸，因为我不想将幸福和痛苦铭刻在同样的信笺上，但想想，就在这同样的信笺上写吧，这是我们的宿命，它象征着我们的永别，因为它完成了我们生命中的一个中级循环。

 

祝你未来一切顺利！永别了！

 

信写好后，他没有重读，因为想说的话已经憋在心里很长时间，腹稿早就打好，不会遗漏什么。他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将这张精美的信笺用英雄钢笔压在仅有一杯清茶的玻璃茶几上。这支英雄钢笔是他们相识初期她送給他的礼物。

此刻，洁净的玻璃茶几上，一杯清茶、一张精美的信笺，一支曾经寄托着深情的钢笔，组合成一幅令人愉悦和感动的画面。此情此景，让他有点心酸和伤感，但一想到她温柔的后面所展现的那些无法理喻的折磨，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急于逃离地狱的想法终于占了上风。

他站了起来，一只手提起旅行包，另外一只手将电脑包和精致的小公文包一起提起，朝客厅门口快步走去。在关上大门前，他最后一次看了下这个如地狱般的家，想到外面一片阳光灿烂的天地，不再有人对他每天回家的时间质疑，不再有人到他工作的地方让他难堪，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瞬间贯通了全身上下，他轻轻地拉上了门。

远处一道强烈的闪电将他惊醒，又有几道闪电划过近处已被乌云罩盖的的城市上空，接着一阵雷声滚滚而来，大雨终于倾盆而下。他就这样一直挺立在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狂风将街边的大树摇来摇去。他突然意识到，因为他的破产，家道已经败落多年，不仅自己的小家家破妻离，父母这个大家庭也已经摇摇欲坠，他不甘这样下去。一种在风暴中与命运搏击，力挽狂澜的决心涌上他的心头，“不，我绝不能这样认输！“他离开落地窗，回到桌边坐下，从抽屉中找到当年他上大学时父亲送他的派克钢笔，翻开记事本，开始撰写重振家族的宏大计划……

（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